謝令薑這幾日都是貼身看護歐陽戎。


    後者去哪,她就跟到哪。


    除了歐陽戎晚上睡覺。


    唔,或許他晚上睡覺,謝令薑也算在看護吧,隻是坐在某處屋頂隔得挺遠。


    不過這一點,歐陽戎倒是不知道。


    除此之外。


    哪怕歐陽戎召集柳阿山、燕六郎密議,謝令薑也守在屋外,抱劍身子略斜的靠在長廊的廊柱上。


    日落西斜,龍城縣衙,某處西廳內。


    歐陽戎看了眼大門外的地麵上,被斜陽拉的很長的小師妹倩影。


    緩緩收迴目光。


    西廳內除了他外,僅有的兩人。


    柳阿山與燕六郎。


    歐陽戎朝他們道:


    “那件事辦得怎麽樣了?”


    “老爺,已經確認無疑,咱們接迴阿青的那一日,古越劍鋪的劍穗工坊,確實是失蹤了一個與阿青共事的女穗工。”


    柳阿山表情嚴肅,臉上隱隱還有些後怕之色,他繼續道:


    “之前老爺讓俺把安插在劍鋪裏的弟兄們全撤迴來,所以收集到的消息還是有些遲鈍,老爺派俺去打聽時,俺打聽到的消息有限,隻知道她失蹤的消息是在接迴阿青的隔日,才開始流傳開來的,具體是什麽時候失蹤的,誰也不清楚。


    “而且知道此事的人也不多,隻在小範圍內傳播,也沒什麽人在意,甚至連這個女穗工的名字叫什麽都沒個準。


    “不過……


    “幸虧俺去問了下阿妹,她說被接迴來的當日上午,是有一位女穗工人消失不見了,阿妹還說……說這個不見了的女劍穗名叫張倩,平日對她……挺嚴厲,所以阿妹才格外關注。


    “隻不過,阿妹直到我與她說了此事後,才始知張倩是失蹤了的,此前她隻以為是又任性曠班。


    “俺估摸,當時劍穗工坊的大多數管事、穗工估計也與阿妹想的差不多,所以張倩失蹤的消息直到第二日才開始一點點外傳,而且看樣子還是被一些人捂的挺緊,隻在小範圍傳開。”


    瘦高木訥漢子忍不住看了眼側耳傾聽、表情平靜的年輕縣令,他感歎了聲:


    “像這種奴婢失蹤之事,每月在龍城都有發生,一般很難引起注意,也就老爺心細如發、料事如神,讓俺特意去查,才會找到了些蛛絲馬跡。


    “老爺覺得這件事是柳家私下做的?”


    歐陽戎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他起身背手,在屋內來迴踱步。


    那日緊急將阿青從古越劍鋪接迴,他就開始懷疑此事了。


    現在迴頭梳理,雖有馬後炮之嫌,但卻也為時不晚。


    隱隱抓到了柳家與古越劍鋪的一條小尾巴。


    現在迴頭看,那一日歐陽戎對阿青的擔憂與猜測不算錯。


    那天上午,莫名上漲的大筆功德值,就是與阿青有關,很可能是間接救了她的性命。


    畢竟劍穗工坊能失蹤一個叫張倩的女穗工,那也能失蹤一個阿青。


    至於是怎麽間接救了阿青的,歐陽戎懷疑是他送給小丫頭的那份生辰禮,也就是那朵藍色蝴蝶紙花。


    後來也聽阿青說,此花遺落在了古越劍鋪一個老匠作的手裏,沒有帶迴來。


    愈發印證了他的猜測:


    這個拿走阿青花朵的老匠作,很可能是古越劍鋪裏的重要人物。


    抑或是藍色蝴蝶紙花通過這個老匠作,又經過了歐陽戎所不知道的奇異經曆,落到了古越劍鋪內某個話事人手裏,例如柳子文、柳子安,產生了些影響。


    間接拯救了阿青的性命。


    沒有讓阿青像那個叫張倩的女穗工一樣,在那日上午失蹤。


    而且說不得本來這個要失蹤的女工,是阿青來著,結果某種因果關係,讓其發生了偏移,於是變成了現在他們看見的結果。


    可這又衍生出一個疑問,他救了阿青,但算不算是間接害死張倩,假如算,應當扣功德才對,但卻獨漲了功德。


    是不算呢,還是增減已經相互抵消過了?


    亦或是因為這個叫張倩的並不算好人?死了也不足為惜,例如上次歐陽戎親手割下叛徒的頭顱,就沒有扣過功德,有一個類似於紅名的機製,殺死功德為負之人並不扣功德。


    如果這些都不是,那隻剩一個猜測,藍色的蝴蝶紙花被作用在了別的地方,功德是因其它事情漲的,它並不是決定阿青生死的關鍵手,就算沒有它,阿青仍舊沒事……


    歐陽戎思慮重重。


    對於上麵這一整套猜測,他不確定是否正確,可能仍舊有一些偏移,畢竟他並不是神明,算無遺策。


    但這是歐陽戎在逐漸深諳功德塔底層機製後,唯一能想到的相對自圓其說的可能了。


    當然,其中的漏洞疑惑也不是全沒有。


    例如歐陽戎怎麽也想不通,他送給阿青的藍色蝴蝶紙花,為何能起到這麽大作用?


    不就是一個簡單的紙藝嗎?涉及一些簡單的幾何原理。


    還能產生什麽巨大影響不成?


    這又不是什麽文抄的詩詞歌賦,或者推動生產力的新工藝。


    還是說……勾起了柳子文、柳子安美好的童年記憶?


    這就有點扯了。


    另外,還有兩道疑題。


    首先是,老匠作究竟何人,聽阿青的描述,他似乎就是一個普通老劍匠,隻是性格孤僻些。


    其次是,那個叫張倩的失蹤女穗工,到底遭遇了什麽,或者說……是怎麽死的,是被柳家用來做了些什麽?


    歐陽戎一向覺得真相隱藏在最樸素的現實裏。


    從最簡單的邏輯看。


    想一想老匠作這個職務是用來做什麽的,而古越劍鋪又是幹什麽的地方。


    利益至上的柳家肯定是不養閑人的。


    那麽答案就顯而易見了。


    鑄劍。


    古越劍鋪是柳家的核心家產。


    古越劍鋪是用來鑄劍的。


    鑄劍需要依靠劍匠。


    所以,那個老匠作有沒有可能在幫柳家鑄造一些重要的寶劍,此事涉及了柳家核心利益,於是老匠作在古越劍鋪的地位超然,能夠影響柳子文、柳子安等人的決策,於是那日間接影響了阿青的命運?


    再加上女穗工張倩的失蹤,而那日正好又是甲三劍爐的熄火完工,龍首台舉行了洗劍禮……所以這種種事情加在一起。


    有沒有可能是老匠作在甲三劍爐,鑄造了一柄疑似傳說中鼎劍的玩意兒,然後用女穗工張倩代替阿青,去祭了劍。


    歐陽戎對此十分懷疑。


    可是小師妹卻是反複告訴他,鼎劍的鑄造不是一家一戶玩得轉的,且它不需要邪術祭祀,這類祭祀隻有方術士們才會使用。


    另外傳說中鼎劍的出世,會帶來奇觀異象,而甲三劍爐似是劍成的那一日,龍城天朗氣清,並無任何異景。


    關於鼎劍的可能,看樣子並不成立。


    思緒到了這裏便斷了,像是撞到了一堵南牆。


    這一張被歐陽戎腦補出的拚圖,還差不少的碎片線索。


    等等……方術士?


    西廳內,在木訥瘦高漢子與藍衣捕頭的視野中,此前一直屋內徘徊的年輕縣令忽然停步,望向窗外,眉頭微鎖。


    他嘴裏輕聲似是呢喃著什麽:


    “記得……上迴東庫房燒帳……小師妹有一個沒抓到的賊人……好像就疑似方術士來著……而且忽然燒柳家的帳……八成就是柳家派來的了。


    “柳家有方術士道脈的練氣士嗎……活人祭祀是否與之有關。”


    歐陽戎臉色若有所思。


    “龍城柳家……這平靜湖麵下,到底藏著些什麽……真是蹊蹺……”


    過了一會兒,歐陽戎緩緩用力搖了下頭,似是想要甩去這些疑雲。


    他迴過神,轉頭問某個藍衣捕頭:


    “六郎,你那邊如何?”


    燕六郎上前一步道:


    “失蹤的女穗工叫張倩,有了名字其實就很好找了,我帶人去翻了一下戶曹庫房的檔案,最後在城南的翠鶯街南坊找到了張倩的家人。


    “她家除了一個尚在的七旬老母外,還有兩個哥哥,她大哥已成家且家境還行,二哥則是吃喝嫖賭樣樣精通,時常靠家裏接濟。


    “為防止被有心人發現,我是私下一身常服去聯係的他們,然後旁敲側擊的問了下。張倩的兩個哥哥對我們表現的都挺警惕的,口風很緊,決口不提妹妹失蹤之事。


    “後來我們的人從附近街坊鄰裏打探得知,不久前,也就是張倩失蹤的那幾日,有古越劍鋪工坊裏的人來過張家。


    “我們還打聽到,這些日子,張倩那個二哥在城南的賭坊窯子裏,突然花銷大手大腳了起來。”


    燕六郎停頓了下,朝歐陽戎失笑道:


    “明府,看來柳家劍鋪似乎給得不少。”


    歐陽戎瞧了瞧燕六郎臉上的笑容,似是了然,點頭問:“然後呢。”


    “然後我們從張母身上找到了突破口,張倩的兩個哥哥對柳家的封口費或許滿意,但是張母卻不滿意,她想查清幼女失蹤之事,找迴女兒。”


    燕六郎露出些微笑:


    “隻不過在此之前,一個七旬老太的述求並沒人在意,家裏也不是其做主,但幸好她遇到了咱們,遇到了明府。


    “明府,怎麽說?咱們現在該怎麽做?”


    藍衣捕頭目光灼灼,盯著年輕縣令,有些躍躍欲試。


    歐陽戎轉身迴到座位上,後仰靠椅,兩手平攤放在桌上,感受著楠木桌麵的涼伈,他深唿吸一口氣,緩緩頷首:


    “失蹤,好一個失蹤,死無對證?不,是生死未卜,若龍城縣衙接到報案,當然是要查,給張家一個交代,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這叫公道。


    “但,若想大查特查,光有公道不夠,還要有勢。”


    歐陽戎後仰椅背,仰頭仰眸,望著木製的天花板,表情一本正經的介紹著某件即將發生之事:


    “江南道監察使沈大人視察龍城,關心地方水災民情,又蒞臨狄公閘的盛大剪彩禮,剪彩禮上數縣縣官、豪強士紳、族老鄉賢齊聚,其樂融融。


    “忽有良民百姓,跪地喊冤,伏於愛民如子的沈大人麵前,聲淚泣下控訴柳家劍鋪私拐女工,後又有圍觀群眾拋出惡霸柳家巧設粥棚育嬰堂牟利,多年以來禍害一方,趁著水災兼並良田惡貫滿盈。


    “沈大人與江州諸位上官自然不會坐視不理,當場令龍城縣衙暫時押下柳氏三兄弟,旋即徹底搜查古越劍鋪,尋找失蹤女工,可惜似是早已毀屍滅跡,搜尋無果,但卻陸續發現新的罪證,確鑿無疑,柳家百口休辯,三兄弟齊齊落獄,龍城縣衙抄家柳氏,全縣百姓奔向轉告,皆大歡喜……


    “六郎,阿山,這個戲本,你們覺得如何?”


    燕六郎與柳阿山對視一眼,一齊用力點頭:“合該如此!”


    歐陽戎睜開了眼,但與麵露喜色的燕、柳二人相比,他眉頭依舊微微凝起。


    燕六郎見狀,臉色笑意收了收,不禁奇問:


    “明府是在擔憂什麽?”


    “無妨。”


    歐陽戎暫收心事,搖搖頭,轉頭叮囑:


    “在江州沈大人他們到來之前,還有兩件事需要辦好。


    “六郎,女穗工失蹤案,張倩的那位二哥,你也得拉過來,為他妹妹伸冤,光有張母一個,恐力度不夠。


    “本官剛剛得知,這次前過來狄公閘剪彩的江州上官,除了監察使沈大人外,還有新任的江州刺史王大人。


    “這位上官本官並沒有邀請,沈大人的迴信裏也沒有提到是他邀請同來的,立場不明,可能中立,但也不排除會刁難咱們。所以咱們的一切操作,要確保有理有據,正大光明。”


    “是,明府!”


    燕六郎想了想,嚴肅道:


    “那種吃喝嫖賭的小混混,收拾的方法多得很,我迴去就想想辦法,不算太難。”


    “如此最好。”


    歐陽戎又轉頭,朝柳阿山叮囑:


    “阿山,曆次災後的兼並良田、粥棚與育嬰堂的斂財傷民、柳家三少的欺男霸女,種種罪證,在我之前準備過一些的基礎上,伱迴去再查漏補缺下,與我剛剛對六郎說的一樣,確保證據確鑿,正大光明,讓人難挑毛病,即使再小的罪,隻要上了秤,也能讓柳家脫層皮。”


    “是,老爺。”


    歐陽戎手掌拍案,正色朗聲:


    “這一次,借助江州上官們來此視察的契機,咱們要好好與柳氏算一算總帳。


    “女穗工失蹤案就是一個試探上官們態度的開胃菜,有沈大人配合,又有大義在我們這邊,隻要能順利去搜查古越劍鋪,那後麵的事情,就是瓜熟蒂落,其它罪證一件一件拋出來,擋也擋不住!


    “況且……誰知道古越劍鋪能不能查出一些讓咱們意外的東西。”


    他頓了頓,輕笑了下:


    “但願一切順利,接下來的事,就麻煩六郎與阿山了。”


    “是。”


    燕、柳二人準備退下。


    “等等……阿山留下。”歐陽戎突然抬起頭喊道:“還有一件事。”


    “老爺請講。”


    “上迴讓你清理縣衙裏的‘老鼠’,你做的怎麽樣了?”


    柳阿山認真道:


    “老爺,我們發現的柳家眼線幾乎全部清理走了,但聽老爺的,我們獨留下了一個姓袁的司吏,上迴在老爺做出折翼渠分期決定的時候,此人曾通風報信過……眼下此人估計以為咱們還沒有發現他。”


    歐陽戎平靜道:“把他安排進縣衙修閘的團隊裏,再放給他一些權限,當個管事什麽的。”


    柳阿山微微凝眉:“老爺這是要……”


    歐陽戎沒迴答,繼續道:“這幾天你再派人盯好他,有什麽動靜第一時間通知我。”


    “是,老爺。”


    隨後,歐陽戎又叮囑了幾句,燕、柳二人魚貫退下。


    僅剩年輕縣令獨坐廳內。


    他兩手扶椅,閉目嘀咕:


    “這古越劍鋪,到底藏了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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