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要帶我去哪?”


    “去就知道了。”


    “讓我猜猜……唔,該不會是米鋪吧?”


    歐陽戎走在前麵輕笑,沒說話。


    “師兄費心了。”


    謝令薑笑吟:


    “不過師妹我每日早市都有去看,今日東市有些米鋪的糧價,已經掉迴師兄放開限價令前,甚至略有降低……十五錢一鬥!”


    她握了握拳,皺了皺瓊鼻,“哼,那些奸商們都在急著出手,活該!”


    “這個價才哪到哪。”歐陽戎搖搖頭,“另外,不是去米鋪。”


    謝令薑好奇,“哦?”


    歐陽戎沒再說話,帶著謝令薑離開縣衙,出府門前,柳阿山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默默跟著年輕縣令身後。


    謝令薑對此習以為常,這個木訥瘦高的黥麵漢子也不知是師兄從何處找來,眼下是他身邊的長隨。


    歐陽戎、謝令薑、柳阿山三人,離開鹿鳴街,朝縣城西邊散步而去。


    路上。


    歐陽戎忽對身後跟來的柳阿山說:“辛苦了。”


    戴灰巾遮擋額頭墨字的瘦高漢子搖搖頭。


    謝令薑目不斜視,輕聲:


    “真全燒了?”


    “師妹覺得下手有點髒?”


    “不是,是心疼糧食,現在正缺糧,一千石可以救不少人。”


    “一千石必須燒。且現在不缺糧了,有二十多萬石擺在碼頭呢,賑災需要的糧無憂了,治水需要的糧也夠了,迴頭還能分些給江州城與隔壁諸縣。”


    某位年輕縣令嘀咕,長袖下的修長手指掐算了下,輕輕點頭:


    “大半個濟民倉的量了……原來濟民倉正統在龍城。”


    他一笑。


    竟是已視為囊中之物了。


    謝令薑輕聲:


    “師兄真狠……不過,不狠一點,沒法輕易解決糧食問題。想必江州那位沈大人會很欣慰,當初選擇了相信師兄。”


    歐陽戎搖搖頭,“其實我還是心軟了,沒有柳家他們狠,否則眼下就是另一個幹淨利落的局了。”


    他揉了把臉,轉頭問:“師妹信不信,剛剛在大堂上,有些話,說的確實挺真誠的。”


    “什麽話?”


    “確實挺感激他們的。”


    “……”謝令薑忍俊不禁,“那師兄還說燒就燒,看把人家嚇的。”


    “但李掌櫃的糧,六郎最後會‘找’迴來,不少他的。”


    “師兄這是看不慣那位姓馬的商人?”


    “不是。”


    歐陽戎搖搖頭:


    “馬掌櫃與李掌櫃是兩種人,馬掌櫃硬,李掌櫃軟,對付硬的,要更硬,對付軟的,要先硬後軟。所以一千石糧食必須燒,燒的越幹淨越好。”


    “我那位世弟呢?你是準備來硬的還是軟的?”謝令薑好奇問。


    “不用來了,他是聰明人。”


    歐陽戎走在前麵,隨口說:


    “等著吧,再熬幾天,他們中會有人慢慢反應過來的。一千石糧食能自燃,那碼頭的二十萬石也能自燃,運出城的糧食能被刁民搶,那彭郎渡的糧倉也能被刁民搶。已經有了軟硬在前,這些糧商知道該怎麽選。”


    謝令薑默默看著師兄背影。


    “到了。”


    城西一處街口,歐陽戎停步,側讓身子,示意小師妹。


    後者一愣,“這是……粥棚?”


    “猜猜誰家的。”


    “柳…家嗎。”


    “走,咱們也去領點柳大善人的稀粥喝,趁著最後幾天營業。”一身常服的年輕縣令笑道,率先走去。


    謝令薑忍不住打量了下這處派粥行善的粥棚,看起來平平無奇,不過粥棚旁邊還有個育嬰堂,好像是連在一起的,都是柳家開的。


    她印象裏,此前龍城縣城裏一直堅持搭棚派粥的,就是柳家了,這讓謝令薑雖然厭惡與師兄作對的柳家部分人,但是對著此項善舉還是持些保留態度的。


    以前在書院讀書,她也或聽說過、或看到過一些災年派粥的鄉紳地主,那時便覺得,這世上或許為富不仁者多,但是還是存在一些地主善人的。????“師兄為何說它要倒閉?”


    “賺不了錢,不就倒閉咯。”


    歐陽戎排隊領了一碗粥,笑著道了聲謝,帶著謝令薑走去一旁。


    他看了下旁邊不太景氣的育嬰堂,又垂目瞧了眼碗內,嘀咕:“比上次來還稀,看來確實賺不到什麽……可惜了,咱們龍城災情還不算嚴重。”


    歐陽戎語氣遺憾。


    “什麽意思,賺錢?”謝令薑追問。


    歐陽戎轉頭忽問:“小師妹知不知道,這樣一個簡單的粥棚,外加一座育嬰堂,在一個大旱或大水後的災年,能賺多少?”


    謝令薑突然感覺牙齒有些不受控製的咯咯作響,她深唿吸一口氣,努力平靜:“你,說。”


    歐陽戎低頭抿了一口粥,輕聲:


    “大善人們平時裏修橋鋪路,善名遠揚,等到了災年,率先協助官府,搭建粥棚支鍋熬粥,把難民們聚攏起來,先用一碗稀粥半死不活的吊著,放心,這粥隻會越來越稀,等到了難民們餓的手腳無力、頭昏眼花,直接端上熱乎乎的白麵饅頭來。


    “快餓死的人是沒有太多思考能力的,看見這種熱白饅頭能直接紅眼,隨後丟幾個就能換走身家餘財,但這種饅頭隻是看著香,卻是最不頂餓,吃完後該餓死的還是跑不掉。如此一圈下來,便用鐮刀割了一波浮財。


    “單單如此哪能滿足,大善人送佛送到西,再在粥棚旁設個育嬰堂,父母餓死前可以把幼嬰孤兒托付其中,但大善人總不能給你白養吧,房契地契總要一起托付吧,美其名曰長大後交還孩子,但若孩子自己不爭氣沒活下來,那可就怪不得善人了。


    “不過也有些善人心善一些,把孤兒養大,隻是為奴為婢總跑不了的,總得做牛做馬報個養育之恩不是?若是孤兒年齡大些,直接當奴隸賣了也是一筆錢財。咦,這麽說來,有些大善人們鼓吹‘幾十年來活嬰逾萬功德無量’,倒也不全就是假的。”


    謝令薑聽完後渾身冰冷,不禁道:“我有一問,他們明明有錢,為何不自己買飯吃?”


    歐陽戎輕聲說:


    “災年之所以是災年,便是因為有錢都買不到糧食,隻能空守房屋田地。而若是大善人能量再大點,把官府的賑災糧攬到自家粥棚來放,再聯合其它鄉紳糧商關門不賣……現在知道柳大善人為何年年大水,年年大富了嗎。”


    “那龍城……”


    “以前龍城的災年,我不知道,今年這次大水……我剛離開東林寺,下山進城那會兒,柳家這座粥棚和育嬰堂可是辦的很火熱,甚至衙門的賑災糧有些都是在這兒派粥。”


    謝令薑沉默了好一會兒。


    “那師兄上任後,改在城郊建賑災營免費派糧,豈不是斷了柳家的財路?”


    “也不全是,柳大善人的鐮刀割的都是城裏這些有些餘財的人家,城郊那些都是宅田被淹、從四麵逃難過來的窮人,或說已經被割完了的,柳大善人對這些窮鬼們不感興趣,而我們縣衙的賑災糧也隻能保住這些人。”


    歐陽戎又認真道:


    “所以我說,我挺感激伱世弟,還有這些外來的糧商的,至少他們帶了糧食過來賣,高就高點。而不是讓整個龍城的糧市都被柳子文他們把控。”


    明明是站在正午的太陽下,手裏還是熱粥,可謝令薑卻感到手腳冰涼,她看著身前這座粥棚與育嬰堂,滿眼都是骸骨與餓殍。


    歐陽戎沒說話,知道某位小師妹一時難以接受。


    他等了會兒,轉頭盡量扯出笑,語氣輕鬆道:


    “不過很快,你師兄我真要徹底得罪柳家了,眼下糧價還很高,育嬰堂還有點浮財可以割,扮成善人騙一騙,不過幾天後的糧價……唔,小師妹趕緊趁熱,珍惜下倒閉前的限量稀粥。”


    小師妹依舊低頭沉默不語。


    歐陽戎想了想,伸手準備接過她手裏的碗,可抓碗時不小心碰到小師妹白生生的手背,突兀縮手,臉色驚奇,同時眼尖瞥見她手背抹紅光閃過。他低頭看了眼被刺的通紅的指尖,似是被一種尖銳之物刺到,可又未流血。


    “師妹怎麽還帶刺?”屬玫瑰的?


    “對不起……師兄。”


    謝令薑有些控製不住體內的氣,抬了下手,欲牽來他手指察看,抬到一半又縮迴去。


    她抬頭紅著眼眶,歉意道:“我前些日子吵架,不該說那些氣話,當時我並不知道,原來所謂的大善人、粥棚這些書卷文雅的詞匯,竟是這種血腥殘暴的光景。”


    歐陽戎搖搖頭,“沒事,你是不是狀態不太好……”


    謝令薑忽道:“師兄之前不是問,讀書人道脈的七品是什麽嗎?”


    歐陽戎一愣,謝令薑已經開口:


    “翻書人。”


    “七品與八品天差地別,前者直接邁入中品練氣士,朱緋靈氣,且靈氣外放,可這也是極難跨越的鴻溝……


    “阿父曾說過,讀萬卷書是君子,而翻書人……隻翻書,不讀書。我之前一直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現在……忽然有些理解了。”


    謝令薑偏過頭,吸了吸鼻子,“剛剛境界動了下。”


    “這是喜事。”歐陽戎一笑,“那就再添一件喜事。”


    他轉頭:“阿山。”


    “在。”


    “通知那邊,準備開倉,從今日起,將咱們的存糧投放市場,價格先來個……”年輕縣令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來個市價的零頭吧,五錢一鬥意思意思,給小師妹慶祝一下。”


    “是!”柳阿山應聲離去。


    某位謝氏貴女悄悄瞟著笑若春風的年輕縣令,忍不住忽喊一聲:


    “大師兄。”


    “什麽?”歐陽戎迴頭。


    “……沒事了。”


    小師妹笑說。


    老書歡迎品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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