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戎發現龍城的水確實深。


    下山後,去往龍城縣城的官道,時不時被臨時造就的“湖泊”阻斷。


    龍城縣城外的田野,像是一張白紙被小孩子畫滿圓圈一般,切割成了一處處澤國。


    不過幸好東林寺的香火很旺,不少漁夫泛舟接送香客,歐陽戎、謝令薑和燕無恤等人就是這樣趕路,把謝旬送到了蝴蝶溪上的彭郎渡,順利送上了去往江洲的大船,謝旬會在那兒轉乘,返迴白鹿洞書院。


    說起來,蝴蝶溪並不是一條溪,而是一條寬闊大河,這條大河彎彎曲曲,形似蝴蝶的一片翅膀,於是便被龍城百姓叫做蝴蝶溪,且溪邊還開滿了各色蝴蝶花。


    它位於南邊的雲夢澤與北邊的長江之間,且還是這兩大水係最主要的連接水道。


    因此彭郎渡口溝通南北,向北可去往江南道最繁華的蘇浙腹地,向南可去往嶺南道,商賈貿易熱鬧非常。


    而龍城縣城,就是分布在蝴蝶溪的東西兩岸,圍繞它而繁盛的,其中包括縣衙在內的大部分建築都擁擠在東岸,西岸則是相對鬆散,坐落著一些龍城富人們的宅子與產業。


    眼下,即使龍城水患,依舊沒怎麽影響碼頭熱鬧、力夫搬運,隻有城裏城外拖家帶口流落街頭的難民們,才能隱隱述說這次水患的慘烈。


    歐陽戎、燕無恤和謝令薑三人站在東岸熙熙攘攘的碼頭,目送謝旬的船隻漸遠。


    甄氏隻把謝旬送下了山,便迴去收拾東西準備搬縣衙了,沒有跟來。


    渡口的風有些大,上午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小師妹,以後請多多關照。”


    “良翰兄,咱們以平輩相稱,還是喊字吧。”


    “也行。”


    歐陽戎也沒在意謝令薑的客氣古板,他轉過頭,眯眼看了看蝴蝶溪對岸。


    “附近可有市集,我去添點東西。”


    謝令薑問道,燕無恤給她指了個方向,隨後原地隻剩下年輕縣令與藍服捕頭。


    “明府,咱們現在去哪,是不是迴縣衙那邊,卑職已經按照你的吩咐,通知了刁縣丞他們,他們現在應該都在縣衙那邊等我們。”


    “先不急。”歐陽戎搖搖頭,忽然指著對岸道:“對岸那座山上建的高堡大院是誰家的?還有圍繞山旁的冒煙作坊又都是幹什麽的?”


    燕無恤看都沒看,都知道縣令指的是什麽,直接答道:


    “那是柳家大院,山下的作坊便是咱們江南道都聞名的古越劍鋪,也是柳家的產業。”


    “古越劍鋪?柳家?”


    燕無恤耐心解釋道:


    “咱們龍城古時候是吳越之地,先秦那會兒是聞名天下的鑄劍之地,最早好像是有個叫什麽子的鑄劍大師在這蝴蝶溪邊挖山起爐給天子與諸侯們鑄劍……所以有些鑄劍術一直在本地流傳來著,劍匠不少,不過後來到了本朝開國,龍城的這個行當就已逐漸衰敗下來,隻剩下寥寥幾座劍鋪,古越就是其中一家老字號。


    “而柳家是本地最大的豪強家族,他們家祖上是做水運行當在龍城發跡的,不過之前一直都隻是個豪強地主,可是這一代柳家的少家主卻是很有魄力,早年一擲千金接手了衰敗的古越劍鋪與其它幾家劍鋪合並起來,之後一路經營的越來越紅火。


    “咱乾人愛劍,眼下古越劍鋪出爐的劍,早就風靡大周的上層圈子,聽說成為了皇室貴胄與關中權貴們案頭的珍品寶件,已是公認的鑄劍名鋪。甚至劍鋪裏最精湛的那幾個名匠所鑄的劍,是一口都難求,江洲刺史來了都得排隊。”


    “那這柳家豈不是暴富?”


    “何止暴富,前些年柳家還通過洛陽貴人牽線,給衛女帝獻劍,直接龍顏大悅,被賞了個禦劍使的掛職名譽官,奉旨鑄劍,現在連地方的稅都免了大半了。


    “柳家現在是龍城第一豪族,其它鄉紳豪族都唯他們馬首是瞻,蝴蝶溪西岸全是他們的劍爐,龍城有一小半的良田和產業都是他們家的,小半座城的百姓都在他們手下的行當謀營生,不少外來船隻停留都是為了購劍。”


    “唔,掌握全城的支柱產業嗎……”


    “明府可知,龍城的百姓都稱唿這柳家為什麽嗎?”


    歐陽戎想了想,笑了下,“總不會是柳‘半城’吧?”


    “咦這個倒也挺貼切,不過都差不多,百姓們私下稱唿柳家為龍王家族,說西岸的這柳家,是大水都衝不走的龍王廟。這些年來,龍城不管是多大的水患都絲毫影響不到他們,反而還越來越富了,可不就像龍王嗎。”


    “那讓本官猜猜,嗯,這柳家人是不是還是樂善好施的大善人?”


    燕無恤有些詫異,“明府怎麽知道?難不成之前有聽說過?”


    他又道:“柳家主事的少家主,是大少爺柳子文,平日裏樂善好施,這次大水,應刁縣丞邀,他也是帶頭建粥棚,確實在縣裏有善名。”


    歐陽戎眺望對岸一連排的劍爐,眯眼自語,“這樣的地頭蛇嗎。”


    燕無恤忽想起什麽,提了嘴,“阿山一家就是古越劍鋪裏的官奴,所以跟著主家姓柳。”


    歐陽戎點點頭,終於知道阿青額頭為何刻了個‘越’字了。而像這樣的官奴與工匠,在對麵這座劍鋪裏也不知有多少。


    年輕縣令又安靜站了會兒,吹著江上來的風,環視了下這座有點年頭的破舊碼頭。


    剛剛從東林寺走到這彭郎渡,這一路上的饑民景象都在腦海裏遊蕩不散。


    他不是冷血瀆職對身後這些睡大街的難民們視之不見,慢悠悠的逛街吹風。


    他是想弄清楚一個問題,在這個問題沒有弄明白之前,再怎麽埋頭賑災都是事倍功半,因為永遠抓不住主要矛盾。


    有時候,人禍比天災更可怕……


    某刻,歐陽戎終於轉身。


    “走吧,去西市找下小師妹,咱們迴縣衙。”


    ……


    約莫半裏外的一處鬧市中。


    有食物從天而降。


    是真的從天上掉下來。


    燒雞。


    烤魚。


    燕窩。


    魚翅。


    粉蒸肉。


    等等等等,這些眼下縣裏珍貴美味的食物,都從天而降。


    落在了鬧市主幹道的舊石板上。


    隻可惜沒有碗在下麵接著,掉下的食物沾了灰,但,看起來聞起來卻依舊十分美味。


    熱騰騰的,還留著油。


    最先發現這一‘天上掉餡餅’奇跡的,是一個瘸腿的小乞兒,一塊紅燒肉砸在了他頭頂,氣惱抓在手裏,先是茫然,再是揉眼,然後是狼吞虎咽,差點把手指一起咬斷。


    然後,瘸腿的小乞兒就撲了上去,讓食物砸在他身上,兩手舉天迎接。


    若是沒猜錯,這是想用人來當“空菜盤”接,可很快,肉的香味也吸引了其它“空菜盤”們。


    街上原本餓的東倒西歪的饑民們一擁而上。


    或趴,或站,或跳。


    有哭,有笑,有邊哭邊笑。


    而他們頭頂數十米,有一扇展開的窗。


    有隻大手,抓起佳肴,往窗外拋灑,一盤又一盤。


    原來並不是什麽天降奇跡。


    而是有人投食。


    “唉,不能隻讓大哥一個人做善事,我也得做善事,我們家滿門善人。他們說這叫好人有好報,我挺認同的,你們呢,不至於殘忍的不讚同吧?


    “所以,請你們上菜快點,要是耽誤我做善事,就把你們和廚子一起飛出去。你們是知道我的,每個飛出去的人,都誇我言而有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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