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承天寺,講經殿。


    眾僧坐殿,念誦早課。


    後排,一位個頭矮矮的胖嘟嘟小沙彌閉目,嘴裏念著念著,腦袋小雞啄米一樣的低垂,打著瞌睡。


    鐺——!


    早課結束的鍾聲敲響,殿內滿是眾僧站起來的雜亂腳步聲。


    胖嘟嘟小沙彌頓時清醒了,迷糊四望了下,擦了擦嘴角,爬起身,小跑出殿。


    胖嘟嘟小沙彌擁有一個他自己不太喜歡的法號,是那位終日閉口、暮鼓晨鍾的師父取得,當初師父也是難得開口這一次:


    “俱胝。”


    後麵那個字,胖嘟嘟小沙彌其實都不會寫,隻會念,漢音類似“勾帝”。


    俱胝,是佛門梵文裏,最大的數字,意譯千萬。


    反正寺裏方丈等高僧,每次向外人介紹他時,都是這麽說的。


    可是隻有小沙彌俱胝自己知道,師父給他取這個法號,是因為“胝”字,可與“胼”字合用,表示為人手上、腳上因摩擦而生成的硬皮……


    簡而言之就是表明,小沙彌的坐禪功夫尚未到家,無法久坐參禪。


    所以寺裏其它同輩小沙彌,都是這麽笑話他的,說他貪吃,坐不住,長得胖乎乎的,一看就不是正經和尚,說不得還貪財好色……


    俱胝欲言又止,很想說,方丈老人家比他更胖,難不成方丈也貪……好吧,貪財這個待定,寺裏精打細算租聘給士子們的院子確實不少,方丈大師生財有道,但,難不成方丈也好色?


    俱胝搖了搖頭。


    結束早課,他埋頭往早齋院跑,兩隻小胖腿,跑的比提前走出殿門的高僧大師、師伯師兄都要快,自然引起一陣側視目光。


    不過承天寺僧侶們看見是俱胝身影後,刻板印象正確,眾僧滿意收目……


    早齋院。


    俱胝氣喘籲籲,最先跑進去,不過,院子裏已經有十來個香客、施主,坐在凳子上安靜喝粥。


    因為打粥的窗口和打菜的窗口是分開的,沒法同時排隊。


    俱胝跑進來後,緊張的看了下身後方的門外,二話不說,拎起一隻凳子,預先放在大菜的窗口前,占位置。


    然後他飛速去往打粥的窗口,盛了三大碗粥飯。


    俱胝兩碗,師父一碗。


    接著才來到了打菜窗口,在已經排隊的三、兩個小夥伴不滿的目光下,他小胖手悄悄抽迴凳子,替代上去。


    接過了窗口遞來的兩碗菜,放在托盤,俱胝終於端盤跑路。


    俱胝唉聲歎氣,他是給師父打飯的,師父八百年都不離開殿裏,隻好他來了,想不明白尊師重道有什麽錯……


    “咦。”


    一腳已經離開跨出早齋院的俱胝,突然瞧見早齋大堂內一道熟悉的細瘦身影。


    她在低頭默默喝粥。


    是叫“繡娘”的小啞女。


    當初,有一位溫柔女先生般的赤足白衣女施主帶她過來,找上了師父。


    那天師父破例出門,去找了一次方丈,迴來之後,便讓俱胝把這位叫繡娘的啞女姑娘,安排進了悲田濟養院生活……


    俱胝與繡娘其實也沒太多交流,隻是聽師父的吩咐,日常關照下她。


    雖然師父隻是在繡娘剛來承天寺時,提了一下,後續就沒再過問她,繼續守殿念經去了。


    俱胝時不時的會去看一眼,避免她被悲田濟養院的其它病人乞兒欺負,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


    有時候,這些可憐人之間欺負起人才叫過分,俱胝以前幹飯時聽過悲田濟養院的師兄講過不少例子。


    這個繡娘,又盲又啞,怪可憐的,俱胝有些於心不忍。


    可是,在經曆了兩個月前的星子湖大佛倒塌風波後;在縮在寺裏與師伯師兄們一起戰戰兢兢念經祈福了數個日夜後,在終於熬走冷漠女官、黑甲將士們的強硬搜查後……俱胝就一點也不這麽想了。


    這些日子,通緝公告滿城張貼,在看過上麵朝廷官府對天南江湖反賊頭子們的特征描述、臨摹畫像後,俱胝原地打了個激靈。


    特別是其中提到的雲夢劍澤越女們的吳裙裝束。


    到現今為止,俱胝每日都在祈禱,那個溫柔女先生一樣的赤足白衣女施主不要再上門找他和師父了,當然,最好也別被捉到。


    至於在悲田濟養院一直留到了元宵前夕的盲啞姑娘繡娘,俱胝更是態度複雜。


    不過隨後,讓俱胝目瞪口呆的事情就發生了。


    繡娘竟然被一個年輕的官老爺看上了,還給接走了!


    俱胝做噩夢時其實有想過繡娘姑娘會被官府的人接走,但那是官府布下天羅地網,最後戴上鐐銬,把她接進大牢。


    他是真沒想到,會是現在這樣,是接她過去享福。


    俱胝對官場之事迷糊,但聽見這個年輕官老爺好像是什麽司馬,聽著官名不響亮,但畢竟也是官啊,就算不欺男霸女,也肯定衣食無憂,當官的還能差不成?你以為官老爺三個字是白叫的?


    等等,也不一定,比如寺裏常住不走的那個元姓官人,不過這應該是個笨官……


    而且此人還這麽年輕,這麽俊俏,說不得就是個掛閑職的官二代。


    反正俱胝覺得,這位年輕官人,就算是在欺男霸女,吃虧的也不一定是繡娘姑娘,雖然繡娘姑娘也清秀好看、楚楚可憐,說不得就是這惹人憐愛的風格,戳中了年輕官人的這一口愛好……


    反正就是奇奇怪怪、意想不到的展開,現在情況怪怪的,俱胝腦袋迷糊,也不知道該怎麽勸了。


    年輕官人把繡娘姑娘接出去住的院子也不遠,有時候早上,俱胝也時不時的會像現在這樣,看見細瘦啞女一個人來到早齋院,安安靜靜吃清淡齋飯。


    早齋院門口。


    俱胝想了想,從細瘦啞女身影上收迴目光,沒去打招唿。


    他先端著盤子離開了院子,小跑去了一處寺內位置偏僻的禪院。


    承天寺的佛法屬禪宗,這樣的禪院不少,經常有施主前來問禪解惑。


    俱胝的師父,法號真空。


    在承天寺諸多“真”字輩高僧間的名次,並不算高。


    真空禪師就俱胝這一個弟子,還是當初收徒日其它和善禪師均出來的一個,給他帶,不然真就門可羅雀了,可見真空禪師這一脈,在寺裏地位也不顯赫。


    最根本的原因,是真空禪師其實是外來的,在承天寺講禪有二十來年了。


    都說外來的和尚好念經,但是俱胝發現自家師父並不好好念經。


    字麵意思的不好好念。


    其實,“不好好念”這件事,也讓他這師父比較出名,隻是名氣好壞就不知道了。


    承天寺作為禪宗一脈,經常有同行、香客們前來參佛問禪。


    特別是那些俱胝眼裏顯得蛋疼的儒生讀書人,不好好的學儒出世,偏跑來佛門尋求什麽心靈慰藉。


    若仕途失意、心情不好請出門左轉去青樓行不行,天天跑來佛門拉著五、六十歲的白須大師們膩歪啥,心靈伴侶嗎?


    這點真得好好學學寺裏那位元姓官人了,以前天天宴會醉熏歸寺,甚至某夜還翻錯了牆,差點睡在老方丈床上了……


    話說迴來,反正寺裏的其它“真”字輩禪師,哪怕話少,高低也得給這些施主們講兩句。


    但是他師父真空禪師就不一樣,


    凡是有人參佛問禪於師父,他均舉一指,無別提議。


    沒錯,就是在所有吐槽完小作文的施主麵前,舉起一根手指,啥話也不說。


    唔……


    俱胝頓覺自己悟性極高,本脈這主打的禪法,他壓根就不用學,已經悟了。


    也可能是因為徒兒學的太快了,平日,真空禪師並不管唯一徒兒,也不壓著俱胝打坐參禪。


    而其它同齡小沙彌,都是被各自師父帶在身邊言傳身教。


    不過俱胝覺得,就算他主動去問師父,師父的傳教,也是豎一指示之。


    於是乎,久而久之,僧人和香客們送了他師父真空一個外號:


    一指禪師。


    平日裏來找真空禪師的香客並不多,不像其它禪師那樣院子門檻都被香客磨平,但是每隔幾日也有那麽一兩個香客上門,俱胝發現,還大都是遠道而來了,算是另類的慕名而來?


    俱胝端著早膳食盤,跑迴禪院。


    院門口有幾個陌生高大的青衣奴仆,腰跨圓刀,看他們的穿著衣飾,像是漠北之人。


    俱胝放慢腳步,伸頭一瞧,果然,院子裏,正有一位病怏怏的中年人正襟危坐,在請教他師父。


    師父聽完,聳拉眼皮,豎起一指。


    千裏迢迢趕來的病怏怏中年人,轉頭看了看,霎那間病虛臉色恍然大悟,納頭便拜,立馬去掏腰包酬謝……


    門口青衣奴仆們聽到激動動靜,都臉色微愣,扭頭望向門裏。


    俱胝似是習以為常,走去一邊,坐下獨自幹飯。


    吃完自己這一份,再偷夾了兩口師父的菜,他朝門內勉為其難收銀子的師父,招唿了一聲莫等菜涼,邁開小胖腿,跑掉出門了。


    不多時,俱胝迴到早齋院,好奇四望,不見細瘦啞女的身影。


    “咦,一會兒功夫,繡娘姑娘又跑哪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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