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不會真空,隻會轉移。


    沒有哪句話,比這更能形容現在的潯陽城局勢。


    歐陽戎被容真為代表的監察院女官們,幾乎八抬大轎的請出門,來到星子坊工地的時候,已經有不少官員在翹首等待了。


    元懷民、燕六郎、陳幽等江州大堂的官員,提前得到消息,趕來迎接。


    歐陽戎一下來,就被他們立馬圍繞在了身邊,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樣。


    特別是元懷民,憔悴失眠的臉龐,頓時煥然一新,似是徹底鬆了一口氣。


    歐陽戎也沒有說啥客氣話,朝元懷民和燕六郎問明白了情況,開始吩咐安排起來,著手布下一道道命令。


    他似是很懂這些官員同僚,所布下的命令,安排的事情,都較為符合執行官吏的長處,還會根據其性格,提點一句。


    這種接近事無巨細的了如指掌,給了一眾官吏很大的安全感,當然,與此同時也有一絲緊迫嚴肅,因為知道麵前這位暫時行使刺史職權的年輕長官,不好糊弄,而且可能比他們還精通讓他們去做的事情……


    整個執行隊伍精氣神煥然一新的同時,整個工地內的埋怨喧嘩聲響也開始消失,至少是減弱了許多。


    這是一種很難形容的氛圍,說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是就是實打實的立竿見影。


    例如,工地上那些被管製起來,吃喝拉撒都不準離開原地半步的勞工、監工群體。


    作為被一雙雙不信任的眼睛監管的對象,被一圈持火把的黑甲將士們圍攏,若有若無承受了一晚上的精神與肉體壓力,本來就掛著疲憊黑眼圈,或私下聚隴怨言,或瑟瑟發抖,或悲觀恐懼。


    眼下一聽到前長史歐陽良翰來了,看見了他的身影現身,而且是被容真、秦彥卿等板臉嚴肅的“貴人官人們”給擁簇著,似是以他為首,重新歸來收拾局勢的模樣。


    剛開始還沒什麽,或許不是所有人都私下見過這位前長史,但是其中總有一批類似黃飛虹在潯陽石窟做過的勞工,明白歐陽戎公平公正、溫和醇厚的行事風格。


    他們自然是紛紛鬆了口氣,開始喜形於色的嘀咕起來“有救了”“長史大人講理”,其它勞工們聽到,或被情緒感染,或打聽起這位前長史的事跡,麵露崇敬……


    明明是寒冷小雨、又缺衣少食的夜,一種叫做安全感的暖流,漸漸在人群裏匯聚並流淌,成為比火把還吸引人靠近取暖的存在。


    這其中,很多人其實沒見過、接觸過歐陽良翰,隻是聽過別人誇讚,有微弱的好印象,但是就是這種微弱之物聚集起來,補上了眼下全場最欠缺的信心。


    原本臉色嚴肅的容真,和板臉不虞的宋嬤嬤,二女有些驚訝的發現,全場都消停安靜下來不少。


    除此之外,調派來的精銳黑甲將士們之間,氛圍也若有若無發生了變化。


    主要還是歸功於帶頭的秦彥卿等將領,在得知歐陽戎趕來後,本來在衛少奇、林誠、王冷然麵前不苟言笑的秦彥卿,破天荒的親自迎接上去,除此之外,下方的將領發現秦彥卿臉上還露出了些笑意。


    再加上或多或少聽過大元帥秦競溱對這位年輕前任長史的誇讚,各個位置的將領們自然跟著長官一樣狀態鬆弛了點,沒有剛剛那般冷漠嚴肅,情緒傳遞到最下方,黑甲將士們同樣少了些戾氣……


    歐陽戎到來的影響,諸如此類,難以形容。


    威望是什麽?威望不是暴力,某種意義上,威望是一種共識,對具體之人的具體共識。千古一帝是一種共識,至聖先師是一種共識,民族英雄也是一種共識。


    對一個人的共識,可以是褒揚,也可以是唾棄,好的共識,天然就很難凝聚與維持,可一個人身上一旦凝聚了這種共識,被萬眾認可,他就有了威望,能隨時凝聚一盤散沙,行使權力。


    歐陽戎到來星子湖工地的第一件事,就是讓周圍人點起最亮的火把,以考察現場的名義,在全場轉了一圈。


    讓所有人都看清楚了他,知道他歐陽良翰來了。


    效果也是有目共睹。


    火把與黑夜交織的明暗中,一雙雙複雜又希冀的血絲眼睛望向了這道修長單薄的挺拔身影。隨後,甚至還看見他走去靠近湖邊的位置,那兒有一處勞工們搭建的簡易祭奠台子。


    萬眾矚目下,歐陽戎敬了一杯祭酒。有人沉默,有人動容,也有人哽咽。


    轉過身,歐陽戎當即著手,處理起這一團亂麻……他最先安撫起了作為最大嫌疑對象的勞工群體,他向大夥坦坦誠誠說明了眼下情況,道明了監察院與江州大堂必須封控此地的原因。


    旋即撤去工地上一大半的黑甲將士,至少不把他們當死刑犯們一樣監督,又吩咐下麵人去準備熱水,搭棚烤火,改善起工地的處境……


    歐陽戎還叮囑起了城內巡邏的女官、將士們,夜裏絕不允許打擾關門人家的休息,一切事情白天再說……諸如此類,一一布置。


    眼見工地看守的將士們一一撤下,放鬆戒備,宋嬤嬤當即拉下了嘴角。


    接下來,歐陽戎的提議,更是讓白眼老嫗強烈反對起來:


    “解除星子坊外的全城警戒?不行,萬一放跑了此賊怎麽辦?”


    結果歐陽戎淡淡的一句話,讓她噎了迴去:


    “事發後,隻有星子坊第一時間封禁,管控最嚴,若是星子坊都沒困住他,其它坊還用說,人早走了?且在下聽容女史提過,此子有傳奇執劍人之姿,傳奇執劍人是和你鬧著玩的呢?


    “現在封鎖星子坊,也僅預防一種可能,就是此子布劍殺人後,已經暫時失去行動能力,隻能原地停留,這個隻需排查一遍就行……星子坊外的地方,能找到他的希望渺茫,沒有排查意義,影響百姓民生罷了,為幾人之死,牽連全城,大可不必。”


    宋嬤嬤表情陰晴不定,緊盯歐陽戎表情,一字抿嘴,仍不鬆口。


    少頃,在秦彥卿建議下,眾人開始投票表決……最後,在歐陽戎眼神注視下,親自請他來的容真,也轉投了讚同的一票。


    隻剩宋嬤嬤一人反對,她撂下狠話:“要是放跑了蝶戀花主人,看你們怎麽和聖人、朝廷交差!”


    歐陽戎淡淡道:


    “該和陛下交差的,是宋副監正,您真覺得,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調查兇手緝拿歸案嗎?私人恩怨建議放一放。”


    “歐陽司馬什麽意思?”


    歐陽戎懶得答,轉頭讓元懷民去修水坊請潯陽王與世子,讓他們明早在城中出麵,安撫驚魂一夜的潯陽百姓們。


    旋即,又轉頭去忙其他事宜。


    宋嬤嬤眯眼看著歐陽戎背影,欲要攔住,卻被容真拉了拉袖口。


    穩住前輩,容真上前,來到無人之處,乘隙問歐陽戎:


    “歐陽良翰,之前那話何意?”


    歐陽戎沒有瞧她,隨手指向不遠處、他已經讓人緩緩放下來的吊空佛首。


    “容女史別忘了自己與監察院的職責,為陛下鑄造大佛,這才是本職所在。查案追兇隻是順帶的,別混淆主次。


    “若我是你們,第一時間就跑去檢查佛首情況,而不是全部精力放在泄憤抓兇這件事上,那個宋嬤嬤是死了徒兒,可以理解,但容女史你呢,陪她鬧呢,哦對了,好像容女史也挺痛恨此子的。


    “所幸這次佛首瞧著沒壞。尚且不提蝶戀花主人抓不抓得到,抓到又如何?頂多接住黑鍋,但卻偏離了主要目標,依舊有失職之責……所以你們現在把佛首保護的越好,至少越不會被陛下嚴厲懲罰,因為還有用處,留你們將功贖罪。


    “但我還是那句話,傳奇執劍人是這麽好抓的嗎?這迴疑似勾搭李正炎的天南江湖反對勢力,很可能是與蝶戀花主人設了局,由她們引走你們,再讓蝶戀花主人秘密布劍……若真的如此周密,試問,她們會不給他安排萬全退路?


    “而且換個角度想,佛首還沒徹底毀壞,可能說明此子時間來不及,隻夠毀了佛身,最大限度拖延時間,因為佛首隨時可以從洛陽運送,佛身卻耗時耗力。


    “那麽為何時間來不及?很可能與他要以特殊法子撤退有關。”


    容真蹙眉:“你的意思是,他已經攜帶鼎劍離開了星子坊?”


    “兩種可能,一種是油盡燈枯,坐地等死;一種是已經脫身,殺人後第一時間離開了星子坊。而聽伱說,那位厲害的老樂師又用琴音幫你們找過兇手,星子坊內暫無陌生練氣士氣柱,所以……差不多就行了吧,態度到了即可。


    “能保護下佛首,已經是最大的苦勞。你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好好查查,為何有琴音,還漏了一位執劍人?順著查下去,摸索此人套路,才能預防此事,這叫長教訓,落在陛下眼裏,也是盡職盡責。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空耗時間,永遠跟著那位蝶戀花主人節奏走,容女史明白嗎?”


    他語氣認真,意味深長。


    容真轉頭,默然看著歐陽戎言畢離去的籠袖背影。


    少頃,她去找到了宋嬤嬤談話……


    翌日,潯陽城穩定下來,約莫兩日後,星子坊解除封鎖。


    第三日,被嚴兵把守的星子湖工地,最後也姍姍解封。


    隻排除了一遍,就快速解除封鎖,宋嬤嬤當然反對,但是,每當歐陽戎投去那道“要不她來主持、在下迴去吧”的目光時,眾人又默默投票,義無反顧選擇了後者。


    佛首已被嚴密保護起來。


    隻餘下林誠、王冷然、衛少奇等人的死亡現場,被司天監封鎖。


    勞工們在排查完沒有靈氣修為後,一位又一位的離去,其中還包括某個腰係一隻空酒葫蘆的氈帽漢子。


    沒人知道,氈帽漢子迴去之後,很快整個小院子人去樓空,他跟閨女去了閣皂山,但對鄰居宣稱是迴鄉了……


    星子坊大佛倒塌後的關鍵三日,終於順利過渡,沒有再生動亂,江州眾人開始靜靜等待起朝廷那邊的反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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