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外麵喧鬧忙碌的造像工地比,冷清空曠的會議大堂內。


    王冷然的一番言辭,說的語重心長。


    其中不乏敲打警告。


    也不知道他這手無縛雞之力的一介孱弱文官,是怎麽敢在僅有他們兩人的寂靜大廳內,和微胖青年說這些重話的。


    因為麵前是一位有玉女金童之稱的陰陽家六品練氣士,一隻手就可以擰下他伸脖前探的枯瘦腦袋。


    “多謝王大人提點。”


    林誠微微低頭,感謝一句。


    王冷然的嘴角,霎那間浮現一道弧度,又收斂起來。


    “對了,這次汪家之事,林公子為何不懷疑是歐陽良翰幹的?現在挨罵的是你,最樂見其成的難道不是他。”


    林誠聞言,臉色絲毫不變的說:


    “鄙人或許不喜歐陽良翰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姿態,但是鄙人很清楚他的性格為人。


    “所以絕對不會是他。”


    “嗬,不愧都是寒士出身,還真是惺惺相惜啊。”


    王冷然哼唧了下,竟也不再去否認某事了。


    放下茶杯,他有些歎息的拍了拍林誠肩膀:


    “林公子加油,咱們這次齊心協力,一起為陛下分憂,建好這尊星子坊大佛。


    “某種意義上,咱們其實都沒退路了,你也別想那麽遠,沒有這次造像的功勞,你說潯陽王府、歐陽良翰如何重獲聖恩?


    “還早著呢,都不知道他們撐不撐的到那時候。”


    林誠突然開口:


    “容真女史與歐陽良翰好像關係不俗,二人經常共事,有人看見他們最近一起參加詩會。東林大佛建成,是由容真女史來主持。”


    王冷然聞言,不禁反問一嘴:


    “這尊大佛真有這麽厲害?”


    這位接觸過洛都上陽宮那尊傳說大佛的夏官靈台郎,眼皮都不抬一下:


    “大佛建成之日,就是西南叛亂平息之始。”


    王冷然感慨:


    “陛下對容真女史真是恩寵啊。”


    林誠眉頭有些皺起:


    “汪家母子慘死那日,容真女史也在現場,看鄙人的眼神有些不對,後麵見麵,鄙人數次想打招唿,都被她無視而過。”


    王冷然點頭:“看出來了,林公子沒有歐陽良翰那般討喜。”


    “都什麽時候了,王大人還說玩笑話。剛剛王大人也說了,咱們齊心協力。”


    林誠義正言辭,板臉問:“所以三公子此前說的,對於容真,魏王府當初舉薦的所謂人情到底有沒有用,容真女史領不領情。”


    王冷然問:“除了歐陽良翰,林公子可見過容真女史與潯陽王府其他人走得近?”


    “沒有。除了有共事交情的歐陽良翰,這位女史大人好像對誰都沒有好臉色。”


    “那不就得了。林公子在擔心什麽?”


    王冷然搖了搖頭。


    “某種意義上,容真和林公子你是同一種人,皆沐浴陛下隆恩,自當格外體恤陛下,為陛下分憂解難。


    “你看這一次汪家母子事件,容真到現在為止,可有明麵上為難你?把你抓走,不讓你造像?”


    “這倒沒有……說的也是。”


    林誠頷首,微微鬆了口氣。


    王冷然忽然問:


    “伱說歐陽良翰當真有這麽老實?這次汪家母子事件鬧這麽大,死的這般慘烈,他一點情緒都沒有?竟然沒跟著潯陽王一起衝動上書,抨擊咱們……這還是之前那個死不奉詔的家夥嗎。”


    林誠側目:


    “要是真敢下場插手,這次不就被陛下懷疑了嗎,有王大人那一封奏折在。”


    王冷然鎖眉思索道:


    “話是這麽說沒錯,可這些都是馬後炮,他難道事先知道了?是猜到了還是太機警……此子真是狡猾,令人牙癢。”


    “就不能是真怕了,知道聖人的意誌如五嶽山蠻違抗不了,老實下來,短時間內不想再出風頭惹事?”


    林誠說道。


    王冷然皺眉看他。


    不等王冷然說話,林誠繼續刨析道:


    “此子倔歸倔,但不是不知變通,此前隻是順風順水太久了,忘記了當初的貶官之疼罷了,經此一挫,聰明人都會開竅,他當然也不例外。”


    王冷然猶豫了下,還是堅持觀點道:


    “不,分析是這麽分析,但本官與其交鋒很久,更清楚此子……此子有些邪乎,每次似是都能運氣扭轉,真讓人納悶,本官總感覺沒這麽簡單,還是得小心一下。”


    林誠看了眼他,不置可否:


    “王大人能有警惕防範的意識是好事。”


    王冷然這時起身,拍了下手掌灰塵:


    “這麽看,容真女史與他走的近,倒也不是什麽壞事,林公子,此前你去找容真女史,確實沒有找錯人。


    “這潯陽城內,最該護住星子坊東林大佛之人,應該是這位容真女史沒錯,讓她盯住歐陽良翰,倒是剛剛好。”


    林誠點頭,轉而問道:


    “對了,王大人那邊,現在如何了?”


    王冷然滿意點頭:


    “還是林公子識人敏銳,這裴十三娘確實是個人才,想賺錢歸想賺錢,不過她和城裏那什麽揚州商會倒是會來事的,知道如何孝敬本官的政績,星子坊的新宅改造方案做的很漂亮,本官挺滿意。”


    “鄙人不是問這事。”林誠搖了搖頭,“江州大堂那邊,元懷民等人最近在幹嘛,有沒有插手的跡象。”


    王冷然當即嗤笑:


    “這元懷民老實的很,不過也挺平庸無用的,淨是忙一些雞皮蒜毛的小事情。聽說那邊最近都是在修繕舊城門、操心東市物價這些小事。”


    “翻新城門、東市物價?”林誠垂目思索了下,才頷首:“那就好,王大人時刻盯著。”


    “這是自然。”


    少頃,私會結束,王冷然背手的身影消失在門口。


    林誠收迴目光,在大堂內枯坐了好一會兒。


    王冷然這次也算是走了大運。明明是林誠與裴十三娘等揚商商量的利益勾兌,卻無形之中讓王冷然也沾了份光:


    東林大佛在星子坊的坐落,勢必使得星子坊僅剩下的宅地大幅升值,不僅緊缺了,還近水樓台先得月,能觀賞這尊壯觀大佛,相信不少江南富豪們都願意為之買單。


    差點被歐陽良翰逼出潯陽城的裴十三娘、沈炳強等揚商自然是看到了商機。


    眼下借助東林大佛的修建機會,又得到了刺史府的大力支持,解除了此前歐陽良翰施加的限製後,開始大肆收購星子坊的宅地。


    同時他們也與王冷然達成了默契協議。


    裴十三娘、沈炳強等人幫助刺史府,以翻修星子坊,賺取利益,刺史府分一大羹,同時還能收獲政績。


    畢竟星子坊都是老大難問題了,公認的能力出眾的歐陽良翰都疑似不敢動手解決,若是王冷然辦到了,給朝廷上交一份兩眼答卷,自然是爭光添彩,平步青雲。


    心中思忖了一遍各方的小心思與利益,也不知獨坐了多久,林誠喝了口茶,起身走出大門。


    俄頃,微胖青年橫穿過熱火朝天的工地,來到一旁的星子湖岸邊。


    背對逐漸成型的巍峨無首大佛,他凝視湖中心的小亭子,呢喃自語:


    “摘星避月,摘星避月……老師的占卜真準啊,在此造像,丹田靈氣蠢蠢欲動,不過……”


    他陡然迴首,看向不遠處已經被拆去的青羊橫街,眼前又閃過那一日“兩團火”的畫麵。


    “大周屬金德,金生水,水克火,火克金……火克金?”


    ……


    在早餐鋪子裏吃完,眼見容真不動,歐陽戎隻好主動掏銀子,放在桌上。


    從鋪子老板那裏找迴些零點,塞迴兜裏,迴過頭,容真已站起身,往監察院那邊走了,似是不想等他。


    歐陽戎上前追去:“那個……”


    “欠著,下頓本宮請。”


    容真輕聲。


    “還有下頓?好吧。不是說這事。”


    歐陽戎看著她挽起青絲的後腦勺,皺眉問:


    “你那特殊名額,還有林誠之事,你之前怎麽不說?”


    “本宮哪知道你會誤會,還這麽輕信林誠的話。”


    “但關於大佛與特殊名額之事,你也刻意沒有說。在下自然隻能參考他的話,況且那時他還沒攤牌現形呢。”


    歐陽戎凝眉解釋:


    “現在看,爭奪星子坊的造像權,原來還有這一份私心在。”


    容真板臉:“本宮反複說過,本宮在這裏的位置,他搶不走,是你沒仔細聽。聰明人揣摩的出來,你又不笨。”


    歐陽戎無言以對,憋出一句:“你這麽點話,要在下怎麽猜?和伺候聖人一樣是吧,斟詞酌句的。”


    她凝眉:“同僚之間有默契的話,不說你也能懂。”


    “……”


    歐陽戎想了想,嚐試問:“你確定這是同僚?”


    “不然呢?”


    “好吧,是在下太愚笨了,不夠默契,那下次看容女史臉色行事……還是算了,好像沒臉色。”


    他當即改口,語氣認真:


    “那下次容女史能不能多說點,在下這個同僚做的是不稱職,但怕又沒懂,不懂裝懂,誤解什麽。”


    “哦。”她發鬢被風吹拂,似是點頭,嗓音隨風飄來:“不行。”


    “不行?”


    “很多話本就不該和你這地方官員說,這是規矩,說這麽多已經是破例了,本宮以前在宮裏的時候,除了應答聖人,和別人一個月都沒幾句話,深宮禁地,謹言慎行,嬤嬤們教的……”


    她籠袖迴首,一雙好看的點漆眼眸,目不轉睛的注視歐陽戎問。


    “所以歐陽良翰,你還想本宮怎樣。”


    歐陽戎啞口無言。


    注視了會兒,容真偏開目光:


    “多謝你今日安慰。可關於大佛之事,知道的人很少很少,實在不能多言。像此前在潯陽石窟時一樣,你隻要負責造像幹活就行,知道太多不好。”


    “到底有什麽不好的……”


    容真突然開口,嗓音有些婉轉:


    “隻是本宮不想讓你知道……行不行嘛?”


    歐陽戎一愣。


    “行。”


    他聳聳肩:“你藏唄。”


    “你還生氣了?”


    容真側頭,瞟了眼他。


    歐陽戎搖搖頭,跟在容真身後,走進監察院。


    他換了個話題,問道:


    “聽說前線那邊,最近有賊人夜襲中軍大營……前線的軍中練氣士也損失不少。”


    “是有這事,過去半旬了……有妙真在那邊,暫時無妨。”


    容真一板一眼答道;


    “這種小打小鬧,影響不了大勢大局。”


    “那就行,你們司天監一定要保護好秦老將軍。”


    “這是自然,而且秦大元帥乃老將,經驗豐富,無需擔憂……歐陽良翰,你倒是操心起來了。”


    容真扯了下嘴角。


    歐陽戎看見她在辦公處取了些東西,轉身往監察院外走去,他好奇問:


    “女史大人這是幹嘛去?”


    她繃著臉:“迴去休息,今日心情不好……怎麽,你也要跟去?”


    “那在下也迴去……”


    容真突然喊住他:


    “等等,下午城外正好有一場規格不低的詩會,不過要求挺奇怪的,隻允許男女成對參加,本宮懷疑可能有蝶戀花主人在,下午得去一趟,你呢,下午有時間嗎。”


    “你不是心情不好嗎?”


    “現在好點。”


    “不過這種奇怪詩會,那蝶戀花主人會去嗎?”


    “這種淫賊色胚,才更有可能去,說不定情婦女人不少,就愛往這種場合跑。”


    “對,很……很有道理。”


    歐陽戎點點頭。


    容真表情不變:“那你準備準備……”


    “哦……”歐陽戎突然反應過來:


    “等等,男女成對參加,那豈不是以那種身份去……”


    “所以才喊你,本宮一個人去不方便,沒法和往常一樣微服調查,懶得找其它人了。”


    你這脾氣在潯陽城也沒其它人可以喊吧……歐陽戎心裏吐槽。


    她直接拍板:“就你了,別墨跡,陪本宮去一趟。”


    “可是……”歐陽戎麵色為難。


    她停步,頭不迴的說:


    “可是什麽?咱們難道不是相互信任的同僚嗎,認識這麽久,交情不夠?”


    歐陽戎犯嘀咕:“交情夠你不也謎語人。”


    “嗯?”容真鼻音輕哼反問:“你說什麽?”


    “沒有沒有,好吧,去,去。”


    歐陽戎勉為其難的擺擺手,嘟囔道:“那在下得穿低調點,還得知會下小師妹,畢竟算是去辦事……”


    “隨你。”


    歐陽戎無奈,目送某位女史大人腳步有些匆匆的背影遠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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