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魘境


    “我……”一朵躊躇了下,“你知道妖王在人界有個妻子和女兒吧,你之前跟蹤我,應該見過。”


    “嗯。”他淡淡應了聲。


    “據說她們被官府帶走了,我找了許久沒有絲毫線索。”


    “這事我略有耳聞。那個女孩,並不是妖王之女。”締俊公子走到書案前,優雅地握著筆蘸了墨汁,在雪白的宣紙上一筆一劃心平氣和地練起字來。


    耶?


    小白一朵喚無殤爹爹,且又那般得無殤寵溺珍愛,怎會不是他的親生女兒?難道是花玉樓與旁的男子珠胎暗結之後嫁給了無殤?然則聽花玉樓的話說,無殤並未愛她深沉到可以幫她撫養旁人骨血的程度。


    哪裏出了紕漏?


    “她是京城原首富韓老爺的女兒韓明月。兩歲時失蹤,韓老爺傾其所有尋了十多年,終於在一年前的京城郊外大宅尋獲。這事在京城很轟動,隨便問一問都知道。”


    “你迴來多久了?”一朵這才想到起締俊公子什麽時候逃出妖界的玄水明宮。


    “一年半。”知道一朵還要問什麽,締俊公子直接一並迴答了,“狐王極琰和你的朋友晴蘿也逃出來了。至於之後玉磬會不會再找他們麻煩,就不得而知了。”


    “玉磬?”


    “蘇妃之名諱。”


    “你認識蘇妃娘娘?”一朵心中疑雲團團。締俊公子到底是什麽人?怎麽會認識妖界的蘇妃娘娘?他並不是妖界之妖!而且他好像知道很多事,難道有通曉萬物之能?


    “……”這一次,他不言語了。平穩收筆,吹了吹宣紙上未幹的字跡,之後疊放在一側厚厚一遝宣紙上。


    宣紙上寫了一個“等”字,而那堆疊的宣紙上亦同樣是個“等”字。字寫的很漂亮,優雅飄逸,如他的人一般幹淨透澈,不帶一絲繁複紛雜。古人雲“練字乃練人”,寫字就是寫修養,字寫得好,道德情操修養也隨之得到了熏陶,看來他果然是個心境高雅之人。隻是不知……


    “你在等人?”一朵脫口問道。


    “並未。”


    “常言說,書法乃心中之畫,若非公子心之所向,此等字的末梢尾端又緣何寫的如此悠遠綿長,看來公子所等之事已等了許久。”


    締俊公子對一朵投來些許讚賞的目光,唇角微微含笑,“我等的是時機。”接著,若有似無一歎,望著窗前碧綠繁茂的文竹,“確實等了許久了。”


    一朵被他眼底浮現的點點感傷觸動。她現在何嚐不是在等,等那個人蘇醒,等那個人想起她來找她。


    “公子一定很愛她吧。”低低的聲音似在問他,也似在自言自語說自己。她覺得自己應該愛上了無殤,可又恍惚懷疑,那份執著寧死的心境不屬於自己,甚至有些遙遠的陌生。


    締俊公子身形微微一震,凝著那文竹在風中搖擺枝葉,許久無聲,最後化作一聲輕笑。“愛恨與我不過庸人自擾。世間萬物雖離不開一個情字,發乎情止於禮便可將一切看淡。白駒過隙滄海桑田,再迴首品味,原來一切不過如風中塵埃,早已消融在茫茫蒼穹之中。”


    一朵望著他溫潤如玉卻又觸手生涼給人寒意的淺淡笑容。經曆過之人,自可看淡一切,覺得世間一切情愛嗔恨不過過眼雲煙。而正在經曆中的人,執著如深陷沼澤還不住掙紮最後越陷越深,直至徹底泯滅自己,陷入萬劫不複之境。


    締俊公子又輕輕笑了兩聲,轉身去拿了一幅畫給一朵。


    一朵很興奮,還以為是什麽價值不菲的曠世奇作,不想展開畫軸竟是空空如也的白紙一張。不解地望著締俊公子,問道:“作甚用的?”


    “此畫名叫魘境,並非眼見這般普通平常。它可包羅萬象納天收地降妖封魔,且不損其一分一毫一魂一魄。”締俊公子笑得頗有深意,眼波盈動如暮春三月的一池暖水。


    “真是個寶貝!”一朵又上下左右看了一遍那魘境,畫軸是雕琢奇怪圖騰的桃木,看光澤質地應是千年桃木,而畫卷的宣紙似白紙又似絹布,質地均勻瑩透隱隱泛著一層淡淡的熒光。


    “你法術不精,恐遇陷且不能自救,魘境可以幫你化險為夷。”


    “你要送給我?”一朵不敢置信地望著締俊公子,眸光閃耀如綴滿星辰的天幕。


    締俊公子微點下頭,居然伸手撫了撫她的發頂心,似寵溺似關切亦似愛撫。


    一朵下意識瑟縮了下,望著他如謫仙降世的俊美容顏,還有那股渾然天成從骨子裏透露出的高貴與優雅,恍若天生就是站在高處的王者。無殤亦是王者,而他的氣息恍如黑夜,沉重深邃讓人一眼望不到邊際。締俊公子的氣息如耀眼的太陽又如滲入人心的春風,暖則暖矣卻捕捉不到絲毫痕跡。


    “你……”一朵臉頰微紅,低下頭,“為何對我這麽好?”


    締俊公子收迴了手負在身後,隻靜靜地望著她不說話。一朵臉頰更有些燙熱了,總覺得他如水的目光有些灼人。


    在締俊公子家用了早餐。這廝居然比杜明樂家還寒酸,一碟清煮筍絲,一碗清水稀粥。用他的話說,清心寡欲,方能長久。好吧,反正肚子餓吃什麽都香,她也不是一隻挑食饞嘴的妖精,吃素是兔子的天性。


    按照締俊公子的指引,一朵找到了韓府,是一座修建恢宏的華麗府邸。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即便韓家現在已不是京城首富,依舊比一些商賈之家富綽有餘。


    小白一朵……哦不,應該叫她韓明月了。她正在家裏鬧脾氣,一朵隱去身形在她的閨房外,看她蒼老年邁的父母苦口婆心地勸慰她。


    “爹娘與你失散十多年,自然也舍不得你。可你而今已然十六了,到了嫁人的年紀,父母也老了不能隨你一生一世,唯有在有生之年盼你嫁得如意郎君相夫教子幸福一生,將來才能安然閉目不留遺憾。”韓夫人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


    韓明月捂住耳朵不住搖頭,不想聽,“不嫁不嫁就不嫁!我又不認識什麽唐仕林,為什麽要嫁給他!”


    “月兒,你與他兩歲時定下婚親。為父也與唐王爺約定好在你十五歲及笄之年便嫁給他之愛子為妻,去年尋到你父母念著多年與你失散,便多留了你一年承歡膝下。而今唐王爺不嫌韓家衰敗,依舊信守婚約上門提親,為父怎好再推三阻四拂王爺顏麵。”韓老爺蒼老地咳嗽了兩聲,拄著拐杖在地上無奈地頓了兩聲。


    韓明月哭了起來,“才迴來一年就急著把我嫁出去,你們什麽居心!莫不是想賣女求榮攀龍附鳳,好扭轉韓家衰敗之象!”


    “你!”韓老爺氣得又一陣咳嗦起來。他怎忍心責怪女兒,隻能一陣歎息。


    “月兒,爹娘終究是為了你好啊!唐公子才十八歲就中了今年的狀元郎,相貌堂堂為人謙和有禮,在眾多皇親國戚中是翹楚人物,皇上也很倚重,稱其為國之棟梁之才,是京城內外難得的好兒郎。而今上門求親之人不少,若再耽誤人家唐公子幾年,隻怕這門親事要被旁人搶了去。”韓夫人又一陣苦心規勸。


    “不嫁不嫁就是不嫁!說破老天我也不嫁!”韓明月抓起枕頭就丟了出去。


    “罷罷罷!”韓老爺一陣搖頭,“隻要你聽話別生氣,為父豁出去這張老臉去與唐王爺說,再推遲一年。”


    言畢,二老便憂心又無奈地相扶而去了。


    一朵見四下無人,便在窗外現身,對屋內生悶氣的韓明月招了招手。


    “嗨,好久不見了。”


    韓明月見到她,先是一喜,隨後又怨恨而起,繼續鼓圓了腮幫子生氣。撲上來就拽著一朵一個勁地追問。


    “我爹爹呢!你們失蹤了兩年,我爹爹現在可好?你當初信誓旦旦發誓會救爹爹,他可轉危為安大好了?”


    一朵重重點頭,“他已經沒事了。”


    韓明月居然喜極而泣,不住擦著眼淚,“兩年了,我好想爹爹。他若真好了,怎不來看我?他不要他的朵兒了?”


    “沒有沒有,他很忙,說了有時間會來看你。”一朵趕緊暖聲安慰,掏出昨晚買的麵人,“昨天你生日,特意買給你的。迴大宅沒找到你,這禮物有些遲了。”


    韓明月還似兩年前那樣收到禮物很開心,也不似兩年前那樣指著一朵說她是勾搭她爹爹的壞姐姐了,許是這兩年也想通了。便拽著一朵進屋,問的也都是無殤的情況。濃濃的父女情,即便毫無血緣關係,十多年的養育之恩也不是能割舍放棄的。


    “迴到家裏,我才知道什麽是親情,我才知道,爹爹原先看我的眼神並不是慈愛,隻是寵溺和疼惜。我想明白了,娘也想明白了,爹爹當年隻怕錯將我當成了姐姐,撫養多年才知道待錯了人。其實爹爹的那些疼愛,都是為了你。”韓明月擦了擦通紅的眼,嬌俏的小臉上噙滿悲傷。


    “……”一朵不知說什麽。總覺得和無殤很遙遠,他做了什麽,在想什麽,她並不知曉,更不知為何他將韓明月當成了自己,或許……那是一段被自己遺忘的往事吧。隻是聽韓明月這般說,即便猶如聽故事般,心也不由觸動了下,化開一片澀澀的疼。


    “爹爹很喜歡姐姐對不對?你們很恩愛是嗎?若爹爹對姐姐沒有情,爹爹何故對姐姐那般溫暖地笑著,他即便再疼愛我,即便那十多年再對娘親溫柔細致,也不曾對娘親那般笑過。他雖也對我笑,卻總覺得隔著一層水,看不真切,隻有對姐姐才笑得那般真實透明。”韓明月緊緊抓住一朵的手,好像要探取什麽似的,口吻急切。


    “我……不知道。”一朵低下頭。無意間想到了在落花宮他深情的一吻,還有在大宅他霸道的強吻,心海一陣沸騰,臉頰微微滾熱起來。


    “姐姐帶我去找爹爹好不好?我保證不打擾你們,隻看爹爹一眼就好。我真的好想爹爹。”說著,韓明月又哭了起來,鼻涕眼淚一起流,很是可憐。


    這讓一朵如何能答應!妖界和冥界都不是韓明月這個凡人可以去得的地方。


    “你且安心在這裏呆著,待將來尊……你爹爹忙完,我轉告他,讓他來看你。”


    “姐姐不要騙我。”


    “我保證。”


    這才想起花玉樓,追問之下才得知,原來她已出家,雖是帶發修行卻已心如止水再不踏入紅塵半步。心下不禁愧疚起來,對於花玉樓落個這般境地,自己終究做了推波助瀾的那一個。


    告別了韓明月便飛向京城之外的靜心庵。此處並不難找,正坐落在南山的半山腰,是附近最大的庵堂,香客雲湧,順著那嫋嫋彌漫的香火味也能一路尋來。


    花玉樓已化名清塵。一頭烏黑的長發盤踞在青灰色的帽子內,一手撚著佛珠,一手敲著木魚,閉目念著經文,容顏依舊出塵清美,隻是多添了些思念留下的滄桑。


    “玉樓姑娘……”


    一朵輕輕喚她,她微微睜開眼,在香火縈繞之中望著一朵,淡淡地笑了,便又閉上眼更加專注地念起經文。


    若無殤不能轉危為安,而今她也沒臉再出現在花玉樓眼前。一朵知道,花玉樓一顆為無殤懸著的心算放下了。靜靜地望著花玉樓專心誦經完畢,之後起身對她躬下身,喚一朵一聲“施主”。一朵便知道,花玉樓出家之心已絕,即便規勸也不可能另她還俗。便一言不發地望著花玉樓倩影離去,之後與師太說了什麽,師太又念念有詞一陣,便招來小尼姑們一起誦經淨手,竟是要為花玉樓剃發。


    一朵想要阻止,見花玉樓笑得平和又安順的樣子,便又作罷。愛一個人不能相守癡等一生的痛苦可想而知有多麽難熬,與其讓花玉樓迴到俗世為無殤癡盼一生孤苦終老,不如尋個歸處,自此放下一切皈依佛門,或許有朝一日靈台大開,登得仙道擁有永生也說不定。


    總覺得欠了花玉樓的,便也在靜心庵住了下來,想要陪伴花玉樓幾天。隻是這期間彼此一句話都沒有說,恍若陌生人一般,見麵隻是互相點頭便擦肩而過了。有些話不用說,也不用問,說多了問多了,反倒徒增諸多煩惱而不能釋懷。一切知道便好,不圖個明白。就像花玉樓,知道無殤已安全便好,其餘什麽也不用問了,都不重要了。


    靜心庵裏住著一位道士,說是在上山途中受了傷便借居於此養傷。那道士長得很俊氣,與庵裏幾個樣貌好的小尼姑也經常眉來眼去,不時裝作無意地摸摸小手摟一摟小蠻腰。


    一朵無意間撞見好幾次,心裏很是感慨,原來佛門聖地也不是一塵不染!嘖嘖嘖,瞧瞧那些春心蕩漾的小尼姑,又開始圍著那個道士聽他講一些捉鬼降妖的故事了。


    那些故事根本就是從書本上拔下來的,卻被道士吹噓成自己的偉大事跡。


    一朵懶得聽旁人吹牛皮,往往將他視作空氣直接無視,如清風拂麵直接走過。那道士似乎頗有些注目她,幾次見麵都斜斜拋來異樣的目光。一朵被他瞧的渾身起雞皮疙瘩,估摸著這道士開了天眼,能看她真身?尋思要不要趕緊離開靜心庵,以免夜長夢多惹麻煩。然而,還不待一朵腳底抹油,那道士已來主動找她了。


    那道士撥開一眾小尼姑,直接來到一朵麵前,在一片香火繚繞的霧氣中,眯著眼向一朵一點點靠近。


    “你是什麽人?”


    “女……女女人。”一朵被他犀利如要將她看穿的目光,唬得一愣一愣的。


    “我看你是妖女!”道士指著一朵,肯定道。身後那幫小尼姑一個個低叫起來,擁在一起恐懼地躲在道士身後。


    “你……你才是妖道!”一朵轉身就溜,手臂被道士一把抓住。一朵正尋思要不要用法術打倒道士脫身,就聽那道士說。


    “若不是妖女,為何從不正眼瞧我!”他很自信地摸了摸好看的麵皮,又上下打量一朵一眼,“這麽漂亮的姑娘在庵堂也不燒香禮佛隻跟著清塵師傅腳前腳後,也不說話,莫不是有啥旁的心思!”


    “我可是一個很正常的女人!”一朵狠狠踩了道士一腳。“而且我身邊美男如雲,你就如一粒沙般平常,有何資格讓本姑娘正眼瞧你!若能拿出真本事,或許本姑娘讚一讚你是個好道士。”甩開他的手,轉身就往靜心庵外走。有這個道士在,簡直汙了一方聖土。


    那道士不依不饒地追上來,腳有點瘸,還不待說話,一個小尼姑引著一位老道士進入靜心庵。這道士一見老道士,當即就安分老實地喚了一聲。


    “不染見過師傅。”


    那老道士生得仙風道骨,一把雪白的山羊胡,背上背著一把套著黑色布袋的長劍。


    一朵身子微微抖了抖,總覺得這老道士目光如刀,默默微低下頭,從老道士身邊走過出了庵門,就聽那老道士對那叫不染的道士說。


    “有人給為師傳了一封密信,說京城有千年妖精現身。為師此次下山,便為捉妖而來。聽說你受傷在此養傷,特來接你下山。”


    言畢,老道士謝過靜心庵的師太,便帶著不染與一朵腳前腳後一並下山了。


    一朵不知,那信中的千歲妖精指的正是她,也不知無殤也來到人界,正在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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