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長負淡淡道:“走罷。”*牢中陰暗濕冷,隻在外間點了一支蠟燭,上頭的火苗顫巍巍地晃著,更將所有看不真切的角落映的暗影幢幢,甚為陰森。蘇玄僅穿了一身單衣,席地而坐,在這樣的狀況下,他倒仍是神色沉靜,一如往昔。這樣的漫漫長夜,總是淒冷難眠的,他並無入睡的打算,手裏拿著一根樹枝,在地上慢慢畫著一副霜天雪月圖。昔日蘇相的字畫乃是京中一絕,雖然重生之後,官職又要從頭混起,但這手功夫可是沒落下。天幕,月夜,淺雪,落魄不堪的窮小子,遇上了一個刻薄又可愛的華服少年。對方丟了他精心寫成的策論,卻又悄悄在他的破床下麵放了一匣金子。上輩子,他是無意中湊巧得知樂有瑕真實身份的。不知道是天生多慮多思的性情影響,還是他就是這個命,蘇玄總是容易發現很多別人察覺不到的秘密。這一世發現自己重生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在太師府和相府門口轉悠著等他,果然便如願見了一麵。按照正常規律,蘇玄中舉之後便應該直接進翰林院,他自請調任到此地當一個小小知縣,本是為了設法提醒並調查宋家軍之事,卻發現這一世的軍隊並沒有出現問題。這讓蘇玄十分疑惑,但不管變化是因何而生,這起碼證明了,原來重活一世,所有事態的發展真的可以不一樣。一陣風嗚嗚咽咽地從破窗縫隙間吹進來,仿佛連骨頭縫中都浸了冷意,蘇玄活動了一下幾乎要凍僵的手指。他已經多年沒有重溫這種貧苦落魄的感覺了,可身上的寒意算不得什麽,心中的冰冷才是怎樣都無法消解。他非常、非常地想念曲長負,但他又不敢留在對方身邊,長久地與他相處。不知何時,那一切的絕望和遺憾,才能夠找到彌補的機會。整幅畫已經將近完工,蘇玄手上的動作慢下來,最後用那根小樹枝,細細描摹著華服少年的眉眼。正在這時,外間的火苗劇烈地晃動起來,有人來了。蘇玄臉上的溫柔一收,向著外麵望去,卻聽牢頭的聲音極盡諂媚地說道:“曲大人,您慢著點,小心腳下。”手上的樹枝一下子落在地上,將整幅畫給碰毀了,蘇玄猛地站起來。他眼看著曲長負正舉步踏入,還有一人侍從打扮,跟在他的身後,手中提著一盞白紗燈。燈光似水,從他那一頭流轉到自己這一頭,牽絆著心中脈脈柔情。蘇玄動了動唇,低聲道:“是你。”聲音很輕,除了曲長負那名侍從盯了他一眼之外,旁人似乎並未注意。獄卒同曲長負道:“那麽曲大人慢聊,小的先告退了。”曲長負也沒看他,打量著四下,漫不經心似地說:“快走罷。這個破地方又陰又冷,想必也是沒有人喜歡久留的。”獄卒一僵,立刻賠笑道:“之前沒騰出空屋來,明日蘇知縣正要換地方呢。”曲長負沒說話,下顎稍側,獄卒便退下去了。蘇玄啞聲道:“……曲大人。”曲長負道:“牢裏濕寒,蘇知縣這是感染了風寒麽?要多多保重啊。”蘇玄道:“是,這牢房是有些冷,大人請不要站在窗邊,以免著了涼。”靖千江聽的直皺眉,將出門前拿的披風給曲長負搭在了肩上。曲長負道:“蘇知縣受苦了。本官來此,就是為了重新核定你之罪責。可否請你說一說,為何要不顧上令,放糧賑濟饑民?”雖然知道目前曲長負應該對自己沒什麽印象,但聽到他這全然陌生的語氣,蘇玄還是有點失落。他頓了頓,溫和笑言道:“當時尚未封城,已有饑民流入城中,一者實在令人心生同情,二來若是置之不理,也會造成動亂。下官這樣做,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是嗎?”曲長負一挑眉,咄咄逼人:“你就沒想過糧食有限,又未封城,如此會引來更多流民,從而將事態擴大?”蘇玄頓了頓,歉疚地說:“是下官目光短淺,並未考慮這許多。”曲長負打量著他,淡笑道:“目光短淺……蘇知縣可真不像這樣的人。”蘇玄心裏一跳,總覺得他這語氣似乎有點微妙:“大人,高看我了。”曲長負道:“所謂不破不立。你分明就是想用這種方式引起動亂,驚動朝廷。若不是你來了這麽一出,隻怕此地狀況還被朱成欒死死捂著,難見天日罷。”他莞爾一笑:“溫文爾雅,老奸巨猾,真是改不了的機心算計。哦,蘇大人?”過了一會,蘇玄道:“有瑕?”曲長負道:“蘇大人一向是最聰明的。之前你特意去太師府門口堵我,想必就已經知道曲長負便是樂有瑕了。所以我以為,你看到宋家軍無恙,就該猜到,我跟你一樣,帶著前世的記憶。”蘇玄扯了扯唇角,似乎想笑,卻怎樣都沒笑出來,隻說:“我想過,就是沒敢信。”他瞧著曲長負道:“我瞧你的身子,似乎是好些了?”曲長負道:“比以前強上不少。”這兩句無關的敘舊對他而言,已經算是多了,說完之後又道:“你想讓朝廷來人,我來了。可是有什麽話要說?”蘇玄道:“是,我是有話要說,我、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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