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於輔在裏坊外等了這麽半晌,依然是保持著剛才站立的姿勢,一副不驕不躁的樣子。郡尉田楷已經把其它涉案的漁陽田氏族人悉數逮捕,總共有三十來人,皆靠牆蹲坐,十來個甲士挺刀立在他們身前,以作監視。


    田豐快步上前,先把“搜出來”的竹簡、木偶呈給他,說道:“此物是從田鵬室內搜出的。”鮮於輔接過,低頭瞧了兩眼,不置可否。簡雍接著稟報:“田鵬及其家人已被下吏拿下。”


    鮮於輔把竹簡、木偶收入懷中,順著他的手指看去,看見了被帶出院門的田鵬幾人,微微蹙眉,問道:“隻有三人?這個是田鵬?這個是他的父親?那個女子是其妻?……不是說,田鵬還有一個親弟麽?”


    “其弟田覽,適才拒捕,被格殺當場。”


    “他門下的賓客呢?為何不帶出來?”


    田豐不動聲色地答道:“其家中賓客皆兇悍輕死,不願就擒。吾萬般無奈,隻得將他們也一並格殺當場。”


    鮮於輔看了他一眼,滿臉的不相信,若說有一個兩個拒捕的,他相信,但要說全都拒捕,誰會相信?不過他也沒說什麽,往一瘸一拐的牽招、簡雍幾個人身上打量了一下,點了點頭。


    見疑犯全都被拿下、帶來,鮮於輔按著名錄,又一一點名,確保無誤後,也不多話,隻對聞訊趕來的縣令、縣尉老說道:“這些都是案犯,我要把他們帶去州裏審問。另外,漁陽田氏還涉嫌妖言惑眾,在審清之前,你要將他們其它的族人、賓客看住,一個都不許出裏門一步!”


    漁陽田氏是個大族,這次鮮於輔捕拿的都是男子,而且隻是一部分男子,還有不少的人沒被捕拿。如果“大逆妖言”罪坐實,至少是要牽連他們全族的,所以鮮於輔交代漁陽縣尉看好田氏其它的族人。


    縣令麵如土色,汗如漿出,唯唯諾諾,隻知點頭應是。


    田豐說道:“這漁陽田氏素來輕悍,雖然此次捕拿了其族中的大部分男子,但剩下的還有不少人,情急之下,恐怕他們會狗急跳牆,有鋌而走險的可能。這裏坊中既無兵卒,又少壯士,隻憑亭長、裏長十幾個人,怕會看不住他們。……不如,留下幾個縣卒?”


    鮮於輔拈須沉吟,片刻後,說道:“如今縣中縣卒也不多,此次拿了這麽多人迴去,也需要他們看守。不過,主簿說得也沒錯。這樣吧……”他對那裏長說道,“我給你留下五個人,協助你看管其族人。”又對田豐說道,“度遼軍血戰精銳,主簿也留一隊甲士罷。”


    田豐應道:“行。”他本來就是想留下幾個人的,不親自派人將漁陽田氏的族人、賓客全部看住,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放心,當即令小丙領一隊人留在裏中,其吃住自有本地裏長安排。


    鮮於輔打頭而行,兩個甲士隨其左右,皆執長矛,挺胸而行。後頭是田楷,帶著幾個郡卒押送漁陽田氏的那些被捕族人。再後邊是田豐,帶著牽招、簡雍諸人押後。


    順利拿下漁陽田氏族人,雖然“大逆妖言”罪還沒落實,但主公劉和在其中活動,再加上鮮於輔之前不是承諾的承諾:“若這些罪名皆屬實,族其三屬也不為錯”,想必用不了多久,這個罪名也就能坐實了。


    果然,三日之後,經過刺史的親自審問,有陳睿的人證,有竹簡、木偶的“物證”,又有田鵬因為受刑不過,為求早死,而承認的“罪行”口供,諸般證據齊全,算是徹底將此罪坐實,辦成了“鐵案”。偌大的一個漁陽田氏,加上被牽連到的賓客、親戚、友朋,四百多人的性命,就此完結。


    當鮮於輔再次帶人,迴到漁陽,去捕拿餘存的漁陽田氏族人時,整個鄉裏都被驚動了,圍觀的人足足上千。這漁陽田氏平素跋扈縣鄉,民憤極大,黔首百姓們早就飽有怨言,此時才不管他們到底有沒有犯下“大逆妖言”之罪,眼見著那些往日盛氣淩人的漁陽田氏族人、賓客等一個個垂頭喪氣地帶走時,不約而同地發出了歡唿之聲,聲震屋瓦,響遏行雲。


    乃至有跪地叩首,高唿:“主簿真神明也。”


    鮮於輔輕輕歎了口氣,也不知想了些什麽,等到了郡界、送他的田豐要折迴時,他拉住田豐,走到一邊,說道:“漁陽田氏今番遭罪,將被族滅,也算是他們咎由自取,但是主簿,此等事可一不可二。為政之道,當在寬柔,不可一味強橫嚴苛,更不能為求私利而給治下之民羅織罪名。要做循吏,萬萬不可做酷吏啊!


    “君博通今古,當知凡為酷吏者,縱有一時之快,終難以善終。前漢之蒼鷹、屠伯,皆觸律伏法,張湯自殺獄中,王舒溫乃至族滅。本朝近人如王吉者,視事五年,殺萬餘人;陽球者,光和二年,遷司隸校尉,使京師威震,而皆終不免獲罪身死。《詩經》有雲:‘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君不可不引以為鑒!”


    田豐知他必是看穿了自己和主公陷害漁陽田氏的伎倆,也不分辨,恭謹地垂手應諾。


    鮮於輔是儒生,對前漢至今的“酷吏”們評價不高。田豐實際上對此是不以為然的,兩漢的“酷吏”雖然行法嚴苛,動輒殺人上百愈千,如王舒溫任河內太守時,捕郡中豪猾,連坐千餘家,大者滅族,小者身誅,流血十餘裏,但是除了少部分之外,大部分的“酷吏”之所以這麽做,都是有內在的原因的。換而言之,是客觀的環境令他們不得不為之。


    漢承戰國餘烈,是封建社會的前期,多豪猾之民,地方上多有豪強大族、遊俠亡命,一方麵十分不利朝廷的集權和地方的行政,另一方麵這些豪強、遊俠就像漁陽田氏一樣,也都或多或少地存在欺淩百姓,魚肉郡縣的情況,麵對這樣的客觀環境,不殺不行。


    事實上,大部分的“酷吏”都是難得的良臣,就拿鮮於輔說的那幾個人來舉例:蒼鷹郅都公正清廉,敢直諫,麵折大臣於朝,不畏強暴,且有將帥之才,任雁門太守時,令匈奴聞風遠遁,終其在任,不敢犯境,後人把他比為戰國時趙國的廉頗、趙奢、李牧,稱讚他是“戰克之將,國之爪牙”。他說過一句名言:做官應該是“奉職死節於官下,總不顧妻子”,忠直慷慨之氣撲麵而來,可見其節操和為人。


    又比如陽球。陽球是漁陽人,家世大姓冠蓋,文武雙全,擅長擊劍、騎射,剛因得罪了宦官而被處死不久。說起來,他少年時做過一件事,曾為母報仇,殺過人。他殺的是郡吏——這個郡吏侮辱了他的母親,他因此“結少年數十人,殺吏”,並且在殺了這個郡吏後,又“滅其家”,“由是知名”。


    後來,他被舉孝廉,出仕,“誌埽奸鄙”,也是一個敢直諫,不畏豪強的人,在任平原相時,郡中鹹畏服;後被拜議郎,遷將作大匠,拜尚書令,又遷司隸校尉。在尚書令任上時,他曾奏請皇帝罷鴻都文學,在司隸校尉任上時毫不留情地誅殺權宦及其子弟,與宦官們為敵,後來終也因此被誣獲罪,被誅殺身死。他的妻、子也受到牽連,被徙邊疆。


    這些酷吏,在田豐的眼中,比那些屍位素餐的官吏們不知要強上多少。不過這些話,他肯定是不會對鮮於輔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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