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生說完,忍著痛楚,咬著牙繼續前行。“馬上就到萬來香了,良人的屍骨就在裏麵,你難道不想去看一看?”他邊走邊說。不知葉女到底有沒有完全聽懂陳生的意思,但她這這一刻隻是咬著陳生,完全不再掙動了。周圍人的表情逐漸在與她死亡的那日重疊,唯一不同的是這次拉著她的不是矮小的囚車,而是溫暖的後背。此時雨下得越來越大,周圍百姓有了離去的意思。陳生繼續走著,隻覺得眼前黑得更加厲害。他半闔著眼,喘了口氣,自嘲的想著今日的天氣倒很像是葉女死去的那天。一樣的陰鬱。瞧這樣子,可真不像是要有好事發生,倒像是會有壞事到來。如今晴日轉雨,若是信些旁的,許是會覺得這是出師不利的表現。為此陳生在心中苦笑一聲,隻覺得京彥和薛離的運勢和他一樣,都是令人哭笑不得的不佳。不過他心裏是這麽想,可人卻不認輸,聲音沙啞地重複李尹的故事,等到走到街口拐角,陳生那被雨水弄髒的腳下一滑,終是撲倒在地。其實這時他已經累極,因此伏在地上一時沒能起身。離開府時還是整潔英俊的人,如今在外走了一遭,狼狽到如同受了一頓毒打。此刻貼著石板的下巴有些冷,那跌倒時沒能穩住的狀紙則是飛到了前方的水窪之中,精心寫下的字已經有了模糊的痕跡。墨痕擴散,雨水衝刷著下方的世界。屋簷上的莫嚴等人忍住了插手的衝動,不去破壞他之前的努力。陳生喘著粗氣,其中心中並不是很心痛被毀的狀紙,畢竟他從未想過望京之中有人會接下這個狀紙。而別說望京,就是整個東洲,連帶著挨著的孟州等地,估計都不會有人接下。要是用柏青的話講,但凡是個頭腦清醒的人,都不會接下他的狀紙。其實想想,也是有些悲涼。他低下頭,鼻尖對著石磚,官帽方才被葉女打掉不知落在了哪裏,導致精心梳理過的黑發如今已經散亂,露出一分狼狽的孤獨之感。這時,暗色的紅唇微張,清楚地說了一句:“不修邊幅,德行有失。本官從未見過有人把官帽扔在身後。”陳生聽到這個聲音一愣,接著猛地抬起頭,越過大雨往前看去。白色的衣擺上有著威風凜凜的麒麟。乳白色的油紙扇在人群中經過,停在了狀紙的前方,仿若陰雲中忽地飄出一朵幹淨明亮的白雲。紙扇切開道路兩旁的陰鬱,來到陳生的身側。陳生抬起頭,順著對方被泥水沾染的衣擺往上看去,瞧見了戴著紗帽,薄唇緊抿的太尉寧徽。寧徽穿著一身窄袖華服,外披黑色鬥篷,手中捧著暖爐,一副極為怕冷的模樣。而他身後是替他撐傘的侍從。那雙狹長的美目放在陳生身上,從人群中突然出現的寧徽不鹹不淡地說:“你所告之事是否屬實?”陳生一本正經地迴:“絕無半點虛言。”寧徽盯著他專注嚴肅的神情,與他對視片刻,之後沒用身後隨從,自己彎下腰撿起了水坑中有些花了的狀紙。他的動作很慢,初看時旁人會覺得他是漫不經心。可等他拿到信,他用白色的衣袖按在信上,吸了吸信上的水,小心地將狀紙收入懷中,與陳生說:“那這狀紙我便收下了。”“太尉!”身後侍從見此臉色驟變,從剛剛開始便有的不妙預感真的成真了。今晨,越河縣主突然闖入千衫寺,拿著太尉的佩劍就跑,帶著他們七拐八拐來到城中,瞧見了這出戲。街上的陳生決絕,太尉卻一路跟了過去,自那時起侍從便說了一聲不好,知道太尉對陳生口中的冤情上了心。可中書令和太尉都是太後一黨,中書令私下與太尉交好,如今動起了不止麻煩,還會惹怒了太後,怕是得不了好。侍從出於擔心,大著膽子出言製止,隻是寧徽不理。寧徽背著手,凝視著陳生的眼睛,神色不明,身上少了幾分初見時的銳利,多了幾分欣賞的讚許。寧徽叫到:“陳進士。”之後,他第一次在陳生麵前露出了笑顏,與他說:“三年任期一滿,便來京中任職吧。”他說到這裏頓了頓,不忘補充一句:“如果那時我還在,你就來。如果我不在,你就辭官迴家吧。”陳生眨了眨眼睛,慢慢懂得了他的意思。此刻望京之中陰雨不停,可不知為何,這景色落在陳生眼裏,竟成了風輕雲淨。閉上眼睛,陳生忽地笑了。之後人群之中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好,接著周圍響起的聲音與往日不同,多了幾分明顯的人情味。而城中如此熱鬧,站在上方的人自然是將這一切看在了眼裏。寧修周圍纏繞的紅色怨氣在狀紙被人撿起的那一刻忽地消失了,接著,一直都是怒瞪雙目,衣決飄飄的他沉靜地望著下方。而陳生越過人海,正巧也看見了他。他們的視線碰撞在一起,陳生覺得,時候到了,因此他背著葉女,拖著沉重的步子,徑直向萬來香走去。修士大多數都站在萬來香附近,陳生與站在前方的乾淵尊等人打了個照麵,月寒見他過來第一次上前兩步,迎了過來。見到今日這幕,月寒心中也是感慨萬千,此前雖是被陳生的實力折服,但心中並無太多感觸,直到此刻,陳生的名字才變得格外不同。這樣的人,應當受人尊重。故而她見陳生來了,和顏悅色地問道:“我門弟子有一位木靈根的修士,我讓她來幫你治一下身體。”陳生謝過月寒,轉身又見白仲原走了過來。白仲原拍了拍他的肩膀,朗聲說:“有血性!我喜歡!若是以後來白氏領地,記得找我,我請你喝酒!”話到這裏,就連一向刻薄的樞陽尊這次沒說什麽。此次再見陳生,他隻是冷哼一聲,側過臉不再多言。乾淵尊許是年歲過大,瞧到此刻,眼眶有些泛紅,顫聲道:“辛苦小友了。”腳下已然沒了感覺,陳生忍住表情不變,微微一笑,迎著周圍複雜的目光,來到了萬來香腳下,費力地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