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沙城又名風沙之城,因城市四周多沙漠,風沙很重而聞名。這一帶甚少下雨,尤其是冬春,更是如此,可在南漢複興十一年春季,沙城卻下了一場小雨。淅淅瀝瀝的雨水洗刷了地上的塵埃,使得斑駁的城牆有了些新意。早出的人們,唿吸著經過一夜洗滌的新鮮空氣,感覺整個人也輕鬆了許多,臉上也多了些發自內心的笑意。


    野利合一大早就起來了,臉上也帶著發自內心的笑意。可他起這麽早,不是為了唿吸新鮮空氣,內心的笑意也不是衝著煥然一新的城市而去,而是為等一個人。


    何總督走了後,小公子何逍遙遠未成年,西北的軍政大權,現在可是定國公說了算,現在他要來沙城了,你說野利合的笑容能不發自內心麽?就算不是,裝也要裝成是呀。


    紅彤彤的太陽已升起老高了,野利合帶著駱駝營精衛在城牆上等著,可守了近一時辰,吳明仍不見影子。好在迎接的都是漢子,就算西北酷寒,也沒什麽大礙,可旁邊的何逍遙卻受不了了,轉了轉眼珠:“野利叔叔,天氣這麽冷,阿爸可能沒起床,我們也迴去吧。”


    她和姐姐吳若曦是在複興五年元宵節之亂當夜出生的,現在是複興十一年春,也就是說,他現在已六歲了。六歲的何逍遙,長得虎頭虎腦,頭上剃著個茶壺蓋,被冬衣裹成個棉球,煞是可愛。他身材頎長,與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沒什麽兩樣。可畢竟隻是個孩子,那禁受得住如此酷寒,這個把時辰可把他苦死了,不知吵了多少次要迴家。


    野利合摸了摸何逍遙的茶壺蓋,苦笑道:“小總督,你再等等吧,國公可是你父親。他到沙城來,你若不迎接的話,可說不過去,到時候不但他要生氣,連聖母娘娘也會生氣的。”


    娘親隨何輝叔叔去北方了,什麽時候迴來都不知道呢。野利合這話可嚇不到何逍遙,他摸了摸凍得通紅的臉蛋,皺著鼻子道:“對了?阿爸有木馬嗎?”


    野利合是個實誠人,自然不會撒謊:“沒有。”


    “有木刀嗎?”


    “也沒有。”


    “木劍?”


    “沒有。”


    ……


    何逍遙的臉垮了下來:“那,陀螺總該有吧?”


    定國公日理萬機,怎會像我一樣,閑得無聊給你做什麽陀螺,野利合自然隻有實話實說:“沒有。”


    “這也沒有那也沒有,”何逍遙嘀咕著:“真沒勁。”他一邊說著,身子卻朝後麵縮去。


    這是在城牆上,眾人身後就是階梯,眼見大家眼巴巴的望著遠方,何逍遙更是嘟起了嘴,這個阿爸太沒勁,不但沒有禮物,大家為了迎接他,都不跟我玩了,是個壞人。


    壞人的話,才不要等他呢。


    他嘀咕著,小心翼翼的沿著階梯朝下退去。


    突然少了隻小麻雀唧唧喳喳,野利合大不適應,低頭一看,卻不見了何逍遙,不由大吃一驚。小總督不見了?


    迴首一看,卻見小家夥正睜著大眼,賊兮兮盯著自己,一雙小腳卻緩緩朝城下退去。他啼笑皆非,連忙轉過身,衝過去抓住何逍遙道:“小總督,國公馬上就到了,你要去那裏?”


    何逍遙又哭又鬧,被野利合淩空提起,在空中胡亂踢著:“放開我,放開我,你這壞蛋,我要告訴娘親,你欺負我。”


    如果是平時,野利合早被嚇得鬆了手,可現在無動於衷,苦口婆心的道:“小總督,小祖宗哎,你現在走不得。”


    眼見硬的不行,何逍遙停止了哭鬧,又轉著眼珠:“野利叔叔,我想尿尿。”


    何嘯天去世後,孫雲霓心傷老伴之死,長伴青衣古佛,已有不問世事之意,何藝就帶著吳若曦和何逍遙兩兄妹住到了沙城,一則方便處理政教之事,另一方麵,則為了照料母親起居。可她畢竟一教之主,還要過問許多軍政之事,這一來二去,教育孩子的時間就少了。於是,何逍遙這幾年來,大多是跟隨駱駝營四大營長長大的。這四個人五大三粗,除了何輝腦子靈光些外,其餘三人都是肌肉男,讓他們來教育何逍遙,沒變成傻子已是萬幸,更遑論讀書識字。何逍遙那點鬼精靈,一半是遺傳所致,另一半則與何藝教導有關,可與野利合幾人無涉。


    都這節骨眼上,還尿個什麽勁?這幾年,野利合被何逍遙折騰得死去活來,他就是再笨,知道這小祖宗是想找借口開溜,連忙把臉一板:“要尿尿麽?來不及了,就這裏將就下好了。”


    何逍遙站在階梯上,挺著身子對準下邊,半晌卻沒動靜,一陣寒風吹來,他不由縮了縮頭:“好,好冷……”


    野利合急得滿頭大汗,不時迴頭望望,生怕錯過了迎接吳明。可何逍遙生理需求又不能不管,雖明知道是這小家夥使詐,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是這小祖宗真尿褲子了,這個罪過更是不小。


    他歎了口氣,安慰道:“不怕,男子漢麽,就要頂風尿尿尿三丈,那才叫氣概。當年老總督帶我們橫穿大漠,別看他年紀大,可身體卻壯著呢,尿得比我們年輕人都遠,小總督可別墮了家風。”


    何逍遙出生沒多久,何嘯天就隕落於塵,連祖父一麵都未見過。但從小到大,他耳旁盡是四大營長的嘮叨,對老總督更是推崇備至,所以對他連何嘯天的敬意,比之吳明這個父親尤有過之。一聽尿尿之事竟關係到家風,頓時嚴肅起來。


    但想了想,又有些不對。轉頭看著野利合,憨頭憨腦的道:“娘親說過,隨地小便是不對的,小孩子不能這樣。”


    折騰了這麽久,這小祖宗仍像好奇寶寶一樣問這問那,可就是不尿,野利合有些不耐煩了,有些心不在焉的應道:“小孩子隨地小便自然不道德,但小總督是何許人,生下來就是當大人的料,自不算小孩子。尿吧,沒事。”


    何逍遙似懂非懂的“哦”了一聲,想著母親平時對自己說的,怎麽和野利叔叔大不一樣,正想再問兩句,城頭上的何方突然道:“野利將軍,快快準備,公爺到了。”


    定國公來了?


    野利合大吃一驚,也顧不得失儀,一把撈起何逍遙,幾下把他小**塞進去,拉起褲子就朝城頭跑。


    “嗚”——


    冗長熟悉的號角聲在沙城城頭上響起,聲音高亢沉悶,整個沙城都似在震動。吳明一馬當先,領著大隊人馬從城門洞直衝而入,穿過城牆時,他不由抬頭看了一眼城頭。


    駱駝營一百零八精銳,隻在迎接極重要的客人時才全部出迎,當年吳明第一次到沙城時,何嘯天就是以此規格迎之,隻是時過境遷,這一百零八精銳還在,而那個叱吒風雲的老人卻不在了。


    野利合,何輝,何方三人帶著一大群駱駝營將領老早等著了,吳明一進城門,他們就迎了上來,同時躬身一禮:“見過公爺。”


    如今小總督還未長成,西北一直是聖母當家,但聖母和定國公伉儷情深,對丈夫更是言聽計從,他們可不敢有所怠慢,引得吳明不滿。


    “大家不用多禮。”


    吳明下了馬,含笑掃視了眾人一圈,眼睛卻落在了何逍遙身上。在一群大男人中,小家夥太過顯眼,他雖努力朝野利合身後躲,卻如何逃得過吳明的眼睛?連忙上前一步,將小家夥抱了起來,大嘴順勢朝他凍得通紅的臉蛋蓋了上去,親了一口道:“逍遙,想阿爹不?”


    何逍遙常年呆在沙城,五歲生日的時候,吳明還在望鄉穀善後,父子二人已有近一年時間沒見了。小孩子思想簡單,忘性也大,要不是野利合等人天天嘮叨,他都快忘記吳明這麽個人,對這個經常不露麵的父親,自然難有好感。他一把拂開吳明,大聲道:“才不想你,又沒玩具,見麵就用胡子紮人家,阿爹一點不好玩。”


    吳明啞然,這小家夥被慣野了,這樣下去可了不得。看來,得將他放在庭牙,平時抽空管教下,否則的話,長大了還不知變成啥樣呢。他看了低眉順目的野利合一眼:“老夫人最近還好吧。”


    “還好,老夫人呆在齋堂,一向深居簡出,公爺要去看看麽?小將給您領路。”


    現在西北是何藝當家,吳明也能拿些主意。但孫雲霓作為何嘯天發妻,影響仍是不小。她這幾年淡出紅塵,漸有不問世事之像,但吳明夫婦對她仍是恭敬,每遇大事,都會知會一聲。這次路過沙城,除了何逍遙之外,吳明還有許多事和孫雲霓相商,兩人自然要見上一麵,他搖了搖頭道:“不用了,一會我自己去。”


    西北地廣人稀,總督府同樣如此。何嘯天去世後,少了一個當家的男主人,這裏更是冷清。吳明沿著空曠的演武場前行,看著一地蕭索。再想著甫臨此地時的刀山,以及何嘯天那直如炸雷般的聲音,心頭也是一陣恍惚。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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