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雨一直細細密密的下著,冬季的南寧本就多雨。每下一天,這天就跟著冷了一層。


    一陣冷風凜冽而來,坐在紫檀雕花椅上的太後不由打了個哆嗦,她左手拿著本書,右手緊了緊厚厚的裘皮錦襖,細長的眉如刀鋒般皺起,滿臉寒霜地看著對麵的漢複帝。


    隨著她這一瞪,錦袍黑冕的漢複帝跟著一抖,做賊似地看了看太後,又馬上垂下了小腦袋,背著雙手,繼續恭恭敬敬地坐在小錦墩上。他雙嘴一張一合,生澀的《千字文》一個子兒一個子兒的從他嘴裏蹦出來,如同銅板一般,斷斷續續跌落在地。也似沾染了外麵的雨水,變得滯澀堅硬:“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愛……育……黎首,臣……伏戎……羌。臣伏戎羌,臣伏戎羌……”


    背到這裏,漢複帝卡住了,他翻來覆去,接連幾個“臣伏戎羌”,就是沒了下文。太後雙眉一跳,“唿”的一聲把書一合,怒道:“還有呢?”


    被太後一喝,漢複帝撇了撇嘴,好像要哭。但一見到母後那比冬雨還冷的臉色,連忙垂下了頭,嚅嚅道:“母後,兒臣,兒臣實在不記得了。”


    陶雨怒不可遏,從椅子上突地站起,怒氣衝衝的道:“是‘遐邇一體,率賓歸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是天子,竟連這個都老是忘,實在太讓母後失望,氣死本宮了。”


    “氣死本宮了,氣死本宮了……”


    紅漆朱梁下,一個圓形鷯哥籠晃蕩不休,裏麵的鸚鵡綠羽紅嘴,正在蹦來蹦去的學舌,叫得甚是歡脫。太後氣不過,順手抄起手中的《千字文》,劈頭蓋臉的朝鳥籠砸過去,罵道:“畜生,就你多嘴。”


    書如一隻疾飛的羽鶴,正砸在鷯哥籠上,它頓時晃得更厲害了。裏麵的鸚鵡安知主人此時心情,隻道自己學得不夠好,才招致主人責罵。它在鷯哥籠裏跳著叫著,更加賣力:“就你多嘴,就你多嘴……”正打鬧間,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太監在書房外輕聲道:“娘娘,吏部侍郎唐大人求見。”


    太後怒容盡斂,一正臉色道:“宣唐大人進來。”


    眾所周知,南漢戶部尚書劉世傑屍位素餐,大權旁落,南漢國庫錢糧之事,幾乎都操持在戶部侍郎唐軒手裏。而唐軒更兼著南寧學院院長一職,是太後的左膀右臂,更是她們這一派的中堅人物。對這個肱骨之臣,太後就算怒火衝天,卻也不便形於顏色。她平複下心情,對漢複帝道:“好好溫習,務必做到熟極而流,一字不漏。等會再行抽查,若再背不完全,晚上不準吃飯,等什麽時候能背了,才能就餐。”


    漢複帝滿打滿算,也就五歲出頭。五歲大的孩子,用其他方法恐嚇無關痛癢,但用一餐一飯相脅,卻是恰好不過。聽得太後責罵,漢複帝那敢多說,嚇得連連點頭:“是,是。兒臣定當努力,不讓母後生氣。”


    兩人說話間,唐軒在那太監的引領下,進了書房,當先跪伏在地,大禮參拜:“臣唐軒見過皇上,見過娘娘。”


    太後已坐迴椅子上,伸手虛扶:“唐愛卿請起。”眼見唐軒起來了,她端詳良久,突又道:“唐卿,請愛惜身體,這個朝廷需要你。”她看了看坐在旁邊的漢複帝一眼,又歎口氣:“我們娘兒倆也需要你。“


    奔波勞碌之下,唐軒更顯蒼老,灰白的華發近乎全白,人也形銷骨立,形若骷髏。聽得陶雨如此說,他咳了一聲,又施了一禮:“謝太後關懷。”


    太後點了點頭,對剛才那小太監道:“小柱子,給唐大人看座。”


    小柱子答應一聲,就近搬了張椅子擱在太後側手,唐軒小心翼翼的坐下了,這時太後又道:“說吧唐卿,今日找本宮,到底何事?”


    唐軒早有準備,從懷裏摸出一本小冊子,恭恭敬敬的遞向太後,嘴裏道:“南寧學院新科舉士出來了,其中文科中舉九十三人,武科中舉八人。”


    太後輕“嗯”一聲,伸出右手接過,快速翻閱起來。她臉色本就不好,此時更如麵罩寒霜。小冊子不厚,也就寥寥幾頁,太後幾下就翻完了,她合上了書,冷笑道:“文科中舉九十三人,其中四十人是吏部保舉,還有二十一人四大家族子弟。丞相這是要做什麽?霸占整個朝廷麽?難道要整個江山成他祝家的才甘心?”


    江南四大家族,分別為祝家,郎家,劉家和楚家。由著祝淮的關係,另外三家都是以祝家馬首是瞻。吏部尚書楚義權,自然也是聽丞相的。所以不管是吏部保舉,還是四大家族子弟,都是丞相一邊的人。眾所周知,新科舉士是國家新血,更是朝廷未來的棟梁,誰占據的名額多,在未來朝堂上才有更大的話語權。可九十三個名額,丞相一派一番瓜分,僅餘三十二個給太後,也由不得她不發火。


    這個賢莊太後威權日重,向以剛烈鐵麵稱雄於朝廷,幾年磨礪下來,性格更如一把出鞘利劍,稍不如意就是雷霆暴雨。知道她在火頭上,唐軒雖然性直,卻也不敢稍觸風尾。稍微躬身,壓低聲音道:“去年文舉八十三人,我方僅占十一人,今番能有如此成就,還得多賴吏部侍郎陶大人之功……”


    他所說的吏部侍郎,是指陶子謙,兩個月前,丞相向太後奏請,以看護小天子為由,升任其子祝玉虎為玄武隊隊正。這一著大是厲害,如果太後答應,相當於把身家性命交於丞相之手,可令眾人意外的是,太後竟然答應了,而作為迴報,那就是陶子謙調任吏部侍郎。


    以近衛營玄武隊正,換取一個吏部侍郎,從官職來說,自然是吏部侍郎劃算。可近衛營乃天子近衛,在南寧更是一股不小的戰力,影響力不容小覷。這個交換孰優孰劣,還真不好說。


    唐軒的話雖隻說了半截,但意思卻再明白不過。太後冷笑一聲,揚著那冊子繼續道:“唐大人,這麽說的話,咱們還有進步了。可我們代表的是天子,他祝淮如此做,就是僭越失禮,是該殺頭……”


    說到這裏,她突地話鋒一轉:“對了,上麵還餘三十二人,其中二十六人已為我所用,還有六人呢?難道無動於衷?”


    “這,這個。”麵對太後詰問,唐軒也有些遲疑,但想到這事終究是藏不住的,把心一橫道:“還有六人,他們想去中西發展。”


    太後一怔:“去中西!中西苦寒之地,那及江南繁華,竟也有人願意去?”


    “這六人都是成州大儒周子鴻學生,他們大多出生中西,學有所成,想迴家造福故地,也是人之常情。”


    南漢這幾年南征北戰,連戰連捷,看似風光無限,其實也是有苦自己知。這個新生的帝國脆弱不堪,北有京都虎視眈眈,南有熱內鷹侍在側,雖與西部波斯有過盟約,但也不大牢靠,而島夷也不時在東部沿海邊境騷擾。名副其實的危機四伏,在此壓力下,丞相太後雖然齷齪不斷,但都頗顧大局,沒做出什麽出格的舉動。雙方瘋狂擴展勢力,吸納人才。如此一來,倒頗有些搜岩采幹,求賢若渴的樣子。中西納入南漢版圖後,朝廷的求士聖旨也於今年秋試前下達中西三省。不過三省甫經戰亂,前來應試的學子屈指可數,可沒想到的是,在這寥寥無幾的學子中,中舉的竟高達六人。


    這大出太後意料之外。她想了想,忙道:“周子鴻,可是前任京都太學主薄周子鴻?”


    唐軒點了點頭道:“正是,周先生博學多才,誌向高遠,與先父相交莫逆,就是為人有些古板。大榮三年,他不憤李鐵擅權弄政,上書抨擊太尉,被李鐵懷恨在心,找了個理由構陷於他,後經先父與陶丞相全力周旋,這才得以身免。經此事後,周先生心灰意懶,告老迴鄉,隱居成州,並開設大正書院,一心教書育人。”


    聽到唐軒提到生父,太後臉色也柔和了許多,慨然一歎道:“周先生之事,我也略有耳聞。其高風亮節為世人傾慕,更與先父有同僚之意。此等忠肝義膽之輩,唐大人你怎麽不早舉薦呢。”


    唐軒苦笑道:“娘娘有稱賢薦能之意,微臣豈能不明?可周先生早已淡泊明誌,微臣幾次三番去信,都被他一口迴絕,後來幹脆對我來個不聞不問,如之奈何?”


    太後心下暗歎,大為可惜。這周子鴻不但與父親陶仁有舊,更是保皇派的中堅人物,若能拉至帳下,不說其他,單憑他聲望和影響力,就是一大助力。她看了正襟危坐的漢複帝一眼,突道:“唐大人,寫信給周先生,就說若至南寧,本宮願以太傅之位待之,為天子解業授惑。”


    太傅掌管禮法的製定和頒行,為正一品,實權雖然不多,但身份尊崇。周子鴻若是真能接受此位,可謂一步登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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