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節


    一隻手正在琵琶上跳舞。


    琵琶五弦,手纖而細。


    五弦琵琶不但在東漢與北蒙流行,據說在東部的島夷也十分受歡迎,這幾年傳入南蠻,風靡一時。


    控弦之手修長圓潤,在琵琶鳴箱間忽挑忽撚,動作熟極而流。錚錚之聲不絕於耳,在後院滌蕩不休。


    “叮咚”一聲,連綿不絕的琵琶聲一路走低,漸漸弱了下去,阿 青以小拇指壓住了音箱上的子弦,盯著希烈道:“老爺,你又走神了。”


    希烈遽然一驚,迴過神來強笑道:“夫人的手法,愈發爐火純青,幾可直追秋水一大師了……”


    秋水一以音入道,曾以贏弱之身,拔出赤宵,所以才得漢景帝受封國師。東漢國師,幾乎是曆代蒼鬆亭主的代名詞,秋水一此舉,完全顛覆了這個傳統,他也是東漢唯一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國師。他醉心樂道,不但在吹拉彈奏之上造詣極高,更擅長填詞,在東漢留下許多膾炙人口絕世佳作。《春歸》、《夏火》、《秋實》、《冬寂》,尚宮局四大名曲,都有秋水一的影子在內。


    以秋水一做比,那可是極高的評價了。可阿青並不領情,皺了皺眉道:“妾身粗通音律,那當得老爺如此稱讚,你且說說,我剛才彈奏之曲,好在什麽地方了?”


    這可把希烈問住了。剛才他確實走神了,妻子到底彈的什麽,他現在都一頭霧水,如何說出個子醜寅卯來?可說好陪妻子賞曲,要被發現心不在焉,妻子非得大發嬌嗔不可。眼見阿青麵現不愉,希烈咬了咬牙,硬著頭皮解釋道:“夫人這一手‘鳳點頭’,順暢直如行雲流水,聞之壯懷激烈,我聽得入巷,一時走神了……”


    話隻說了一半,他就覺得有些不對,因為阿青臉上的不快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哭笑不得的神情:“老爺,剛才我用的雙飛手法,用長音彈的《長相思》,此曲講述的是男女之間生死不渝的愛情,以纏綿悱惻悱惻著稱。而鳳點頭手法急烈激越,以快而急聞名於世。兩者之間,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纏綿悱惻的《長相思》,聞之壯懷激烈,也虧老爺說得出來。”


    阿青雖出身名門望族,但曾淪為東漢京都歌妓。但希烈卻並未因其出身而輕視於她,相反卻疼愛之極。別看他在戰場上威風八麵,但對這陪伴了自己幾十年的妻子卻言聽計從。眼見對方大為不滿,他吭哧道:“這個……”


    一時間訥訥無語,卻不知如何解釋為好。


    阿青一見他神色,就知自己所料不差,歎了口氣又道:“老爺,你嘴上雖說著放權,不再過問軍政之事,可又何曾真正放下?你這神思恍惚的,妾身看在眼裏,實在心疼得緊。”


    謊言被戳穿,希烈老臉一紅,解釋道:“國師等人前去捉拿東漢中西總督吳明,按照道理,應該早有消息了,怎麽到現在還沒個準信?”


    阿青把琵琶收起了,站起來道:“吳明雖然厲害,但這次是國師出手,斷不可能失手,你就把心放到肚子裏吧。”一見希烈仍是愁眉不展,她嗔道:“別窮擔心了,陛下在還呆在熱內皇宮,這次吳明就算有通天之能,也逃脫不了國師的攔截。”


    五年前吳明率南征軍迴返東漢,在絕境中大爆發,抓住了在達雅雪宮避暑的南蠻皇,以南蠻皇要挾帝國開一麵,這才僥幸逃過一劫,所以阿青才開了個玩笑,用來寬慰希烈。


    一聽妻子如此說,希烈容色稍緩,歎口氣道:“希望吧……”話剛出口,外麵有個家丁道:“老爺,西邊來消息了。”


    “是智慧戰將大人的信麽?”希烈精神一振,等了多日,終於來消息了。


    希烈年近花甲,這對一個武者來說,可謂正當盛年,可他早年在海上開荒時,與海怪搏鬥時曾落下過病根。這幾年他精神一日不如一日,也有了歸隱之心。南蠻智慧戰將穩重機智,有著遠超同齡人的成熟,也正因為如此,希烈才有意放權於他。一來麽,確有培養他為自己接班人的意思在內。二來麽,希烈也想趁著尚有餘力,好好磨練磨練優露特,免得驟然之下,讓南蠻後繼無人。


    外麵那家丁恭恭敬敬地道:“是。”


    果然,希烈定了定神道:“把信紙給我呈上來。”


    這個世界的通訊手段,基本都是信鴿和雕類。經過專門訓練的蛇雕,不但比信鴿飛得更高,速度也更快,耐力更持久。普通人要好幾個月的路程,在蛇雕以直線距離全力飛行下,隻要三天就能從格汗到達熱內。南蠻這次能夠在海上堵吳明一個正著,也虧得蛇雕行動迅捷。讓他們第一時間得知格汗驚變,從容布置,派出精銳來截吳明。


    而不管雕類還是信鴿,傳遞信息自然不是它們口述,而是綁在它們腳上的竹筒,竹筒裏則盛著重要信息。希烈話聲一落,那個家丁就走了進來,雙手呈上一個火漆竹筒,然後緩緩退了下去。


    希烈接過,把火漆拍開,然後從裏麵倒出一卷紙筒,剝開了,迅速瀏覽了一遍。看了一次,他麵上現出不可思異之色。意似不信般又再看了一遍,這次卻是怒容滿麵。


    一見希烈發火,阿青心下有些忐忑,她把琵琶放到旁邊桌子上,輕聲道:“怎麽了,老爺?”


    “怎麽了?”希烈怒極反笑,揚了揚手中的信紙,氣唿唿地道:“優露特來信說,國師覺得私相扣押一國總督不好。兩國交戰,要以正相擊,陰謀詭計總歸落了下乘,所以把吳明放了。”


    就這麽放了?盡管覺得現在不能笑,但阿青仍有種啼笑皆非之感。素聞國師行事常憑喜好,不拘成法,今日總算見識了。她走到希烈麵前,安慰道:“放了就放了吧,你發那麽大火幹什麽?”


    希烈仍是餘怒未熄:“我所氣者,國師不明事理還是其次。但兵者兇器,亂命有所不從。國師這道命令,明顯就屬於亂命,可優露特仍不折不扣的執行了,這才讓我大為失望。”


    說到這裏,他長歎口氣,兩滴熱淚至臉頰滾落:“南蠻草草立國,在人才上先天就輸了東漢一籌,滿以為隨著時日漸長,會彌補這方麵差距,現在看來,多半有些一廂情願了。東漢方麵,吳明及其屬下,祝氏兄弟等等,這些人盡為一時之龍。反觀我方,卻難找幾個可堪造就之材。我在生之日尚且如此,那我百年之後,這帝國拿什麽和東漢鬥?憑什麽維持下去?”


    他說得大是頹傷,阿青嚇了一大跳,連忙抓住他手道:“老爺何出此言,優露特將軍隻是屈於國師之令而已……”


    她斟字酌句,正欲再說兩句安慰之言。希烈已掙開她手,長歎道:“女人啊,女人!終究是發長識短,難堪大任的。”


    這話有些莫名其妙,好像在罵阿青一般。但阿青看著丈夫滿是失落的臉,卻沒辦法責怪什麽,隻是叫道:“老爺……”


    希烈看了阿青一眼,轉身朝外麵走去,邊走邊道:“阿青,這幾天我可能不在,你自己注意身體。”


    阿青吃了一驚,叫道:“老爺,你要去那裏?”


    希烈已走到門口了,聞言止住了腳步,頭也不迴的道:“吳明這個人太過危險,有他鎮守中西,我國斷無北進的可能,現在是滅掉他的唯一時機,我不想白白浪費這個機會。我這就去請奏陛下,請他準許我帶兵出征,爭取把吳明給追迴來。”


    又要帶兵出征了?


    希烈這幾年病魔纏身,人也老化得厲害。他挺拔的軀幹已有了些微駝,滿頭黑絲也隱現白發。阿青看著,不由叫道:“老爺,別去了。從這裏到頓爾草原,就算你帶兵不惜馬力的全力飛奔,也至少還需半個月時間,而有這麽個時間差,吳明估計老早穿過望鄉穀,迴到青庭了。你現在就算去追,估計也勞而無功。”


    “阿青,我知道你擔心我,但輕言放棄不是我希烈風格。”


    希烈說著,轉過頭來,握住阿青手道:“吳明一路北行,還帶著一群傷兵及家眷,肯定走不快。隻要能在天青河以南追上他,那就是他吳明的末日。”


    兩人的婚姻,已走過三十多個春秋。希烈這動作放在平時,保不準又要吃阿青一頓臭罵。可如今任他握著,阿青心下隻餘酸意,眼中也有了些蒙蒙水氣:“可是,萬一東漢方麵發兵,老爺你不是危險了……”


    聽妻子如此說,希烈眼中反有了些笑意:“放心吧,我現在好歹是全國水陸元帥,做事那可能隻憑一時衝動的。其實告訴你也無妨,青庭草原鄧格與朱磊兩路都督,對吳明早有異心。早在廖氏主政中西時,他們就和帝國有過來往,這幾年和我書信更是頻繁。鄧格曾明言希望借我之手,除掉吳明。如此一來,隻要我帶大軍去追吳明,同時勸慰兩人投向我軍。隻要他們稍有異心,那怕按兵不動,對吳明來說,就是滅頂之災。”


    原來還有這麽個緣由在內,阿青不由舒了口氣。老爺行事,往往謀向深遠,每一步看似無心,其實都早做綢繆。東漢雖群英薈萃,但南蠻隻要有老爺在,他們就絕難越雷池一步。想到這裏,她鬆了口氣,輕聲道:“老爺,你注意保重,我等你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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