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夜色正沉,艦隊正碾著海浪前行,耳中浪濤聲聲。


    戰神艦氣勢巍峨,就算在平靜的海麵上行駛,衝出來的浪濤聲也大得多。優露特背靠著艙壁,眼睛微眯,似乎要睡著了。艙室不大,擺上一鋪床後,再加上一張矮幾就顯得擁擠了。他索性把整張矮幾都擱到床頭辦公,矮幾上油燈一盞,正發著微弱的光。橘黃色的燈光跳動著,把矮幾籠罩進去,現出上麵的一大堆文書,文書旁邊,還擱著一個人頭大的海螺。


    這海螺不是欣賞用的,而是酒具。南蠻格林日海域以東,有個天青島,此島長寬不過裏許,但因盛產天青螺而名聲大噪。此螺個頭甚大,肉質細嫩鮮美。尤為難得的是,其殼細滑如少女玉肌,但卻堅逾金石。用來製作酒具,不但造型美觀,而且手感極好,極為牢靠。


    但天青螺生產極慢,一個成年海螺,往往要上百年才能完全長成,加之僅產天青島一地,所以極為難得。用天青螺製成的酒具,運到南寧價抵百金,運到極西的格汗,已屬有價無市。


    把手上的一簡文書擱在矮幾上,優露特感到有些疲累,就著天青螺喝了一口酒。南蠻水陸大元帥希烈這幾年暮氣漸重,漸有不問世事之像。許多軍務漸漸轉至優露特手裏。即使正當盛年,優露特仍有些力不從心。為解苦悶,這幾年他迷上了杯中之物。


    清冽可口的山竹果酒順喉而下,優露特隻覺精神一振。眼睛卻落在艙側一扇小門上怔怔出神。門後就關著東漢總督吳明,這家夥的頑固程度,遠遠超出了優露特預期。


    吳明重情重義。在優露特看來,這是優點,但也是缺點。以其身家性命要挾,換取天青河以南多半不成。但若以其家眷相脅,此人十有八~九會就範。可事與願違,這事已拖了三天,但吳明仍不鬆口。


    這家夥倒是逍遙得很,每天和隔壁一小婢女你情我儂,這讓優露特十分不解,還曾專門去注意過兩人談話。無非就是插秧曬穀,割麥打草等鄉下趣事,要不就是柴米油鹽等家庭瑣事,可兩人仍是聊得興致勃勃,這讓智慧戰將更為迷糊?


    這個吳明,到底想的什麽?


    相比於帝國廣袤的土地,天青河以南可說堪比彈丸。可這彈丸之地,卻是兵家必爭之地。帝國一旦擁有此地,就可從北麵堵死波斯東征之路,從而全力經略頓爾要塞。波斯人再想侵入帝國,勢必難如登天。而對東漢的戰事,也處於進可攻,退可守的有利狀態。可吳明就是不鬆口。


    真是頭疼啊,他長吐一口氣,細長的眉皺了起來,不由又喝了一口酒。好在,吳明終究陷入我手,隻要中西總督在手,就算他不同意,但以其性命相逼,他那些屬下還能拒絕?如此一來,天青河以南區域,早晚都是我囊中之物。


    正在想著心事,門突然“砰”的一聲,被人撞開了。優露莉雙手叉腰站在門口,氣鼓鼓的道:“阿哥,把阿明哥放了。”


    優露特放下天青螺,詫道:“小妹,你是不是偷跑出來的?師傅呢?”


    優露莉與吳明的關係實在特殊,帕莫莉也怕她搗亂,就把優露莉安置在另一艘戰艦上,和其住在一起。這幾天兩人寸步不離,優露莉根本無法脫身。這事優露特一清二楚,見她深夜到訪,頓覺意外。優露莉推門而入:“什麽偷跑出來的,師傅都說了,隻要阿明哥和我結婚,就放了他。”


    聽妹妹如此說,優露特嘴角一勾,露出一絲笑意:“這個我倒是相信,不過吳明會和你結婚麽?”


    一聽兄長如此說,優露莉頓如泄氣的皮球一般垂下了頭,站在原地一聲不吭。優露特心下有些不忍,他小心把矮幾放迴地上,然後從床上爬起來,邊穿鞋子邊道:“小妹,你也老大不小了,有些東西,該舍棄就舍棄。執著在有的時候,不是美德,而稱為頑固。”


    優露莉低低啜泣起來,半晌才道:“我也知道,可還是忍不住去想他。阿哥,能讓我見見他麽?”


    “這個麽?”


    優露特穿好了鞋,臉上卻有些猶豫。禁止兩人見麵,這是師傅早就吩咐下來的。可一看到妹妹那可憐兮兮的樣子,他又忍不住心軟。正有些左右為難,外麵又有人敲了下門,道:“將軍。”


    優露特眉頭一揚,站起來道:“進來。”


    門開了,一個水兵走了進來,向兩人行了一禮,然後道:“巴頌船長傳來消息,說阿達將軍傷勢又惡化了,要將軍你過去看看……”


    和聖戈裏雷號的遭遇戰,雙方傷亡都不算小。阿達尤其嚴重,被艾絲特一刀射中肋下。雖不致命,卻也危險得緊。傷員太多,一旦控製不好就會釀成瘟疫。優露特就把所有傷員集中在一艘五桅戰船上,統一救治。巴頌就是這艘戰艦的船長。優露特怔了怔:“國師不在麽?”


    傷員太多,船上的軍醫有些忙不過來。好在帕莫莉精通醫道,有她這個宗師輔助,才沒出什麽大亂子。所以帕莫莉並不在旗艦上,而是和優露莉一起,呆在巴頌的戰艦上。


    那個水兵搖了搖頭:“屬下也不清楚。”


    晚上風浪太大,通訊都是用的燈語。燈語隻能傳達一些簡單的信息,自不可能說得清清楚楚,優露特點了點頭道:“行,你迴複巴頌船長,就說我馬上就過去。”


    那個水兵應了聲是,然後行了個禮退下了。優露特摘下掛在艙壁上的一件外套,邊穿邊道:“小莉,跟我一起走吧。別去見吳明了,見多了徒增傷感。”


    優露莉搖了搖頭,倔強地道:“不,阿哥,我要看看他。”優露特幾下把衣服穿好了,迴首一看,正好看見優露莉低垂著頭,一滴淚水正“啪嗒”一聲,朝地上跌落下去。他心頭一動:“也行,你和他聊聊也好。”


    吳明是個濫好人,脾氣偏又硬得不行。優露特老早清楚,對付這種人就需要眼淚攻勢,四年前他用此招收到了奇效,如今故計重施,自然信手拈來。也許阿莉進去一哭,這家夥就真鬆口了呢。


    優露莉抬起滿是淚痕的臉:“謝謝阿哥。”


    優露特道:“好吧,你進去勸勸他,我先去那邊看看情況。”他推開門,有些不放心的道:“那小子不但被師傅用獨門手法封了穴,而且還中了化功散,這大海茫茫的,小莉你可別做傻事。”


    帕莫莉精擅醫道,一身所學除了武功,大部分時間就去研究那些奇奇怪怪的藥物去了。化功散是一種藥粉,專門用來對付武者的。一旦中了此物,一身真氣全被壓製,幾與常人等同。優露特還真怕小妹不懂事,又蠻幹一通,所以提前打預防針。


    優露莉聞言一呆,有些頹然的坐到床頭上,答道:“好吧。”


    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優露特搖了搖頭,帶上門走了出去。艦隊正全速前進著,夜已深,甲板上空落落的一個人都沒有。海風正疾,迎麵風吹如刀,刮得臉上也是生疼。他看著遠方那輪殘月,不由輕歎了口氣。這就是愛情麽?自己永遠不可能會明白,也沒有必要去明白吧。


    ※※※


    房間裏,優露莉仍在默默流淚。


    優露特猜得沒錯,優露莉是偷跑出來的。這幾天她天天吵著要見吳明。可帕莫莉這次卻如換了個人般,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堅決不從。優露莉撒嬌、哭鬧、絕食等等各種方法用了個遍,師傅卻如鐵了心一般,對她不聞不問。今晚帕莫莉頭疼病犯了,她才瞅了個空,獨自駕著小艇來見吳明。


    初時她還真有把吳明救出去的打算,可優露特一席話又把她打迴了原形。是啊,阿明哥真氣未複,這大海茫茫的,能往那裏跑?再說了,以那家夥的脾氣,他會丟下妻子屬下逃命麽?如果真有那麽好救,哥哥就不會放心讓自己和他見麵了。


    她迴頭看了那扇門一眼,卻再也沒有勇氣推開。她付出了太多,卻收獲了更多的失望。她不想聽到拒絕,在她心口上再撒把鹽。


    怎麽辦?


    她覺得苦悶之極,抓起矮幾上的天青螺,喝了一大口酒。


    要救那個呆子,隻要師傅點頭就行,因為阿哥雖主管軍務,但對師傅的話,還是言聽計從的。可怎麽讓師傅同意呢?除非他答應和自己成婚,那以師傅對自己的寵愛,定不會為難自己徒婿的。可他就是不答應接納自己,這呆子,為什麽他不答應啊?難道我真有那麽差?連波斯那狐狸精都不如麽?


    想到這裏,她傷心的哭了起來,不由又喝了口酒。


    清冽的山竹果酒順喉而下,她不由呆住了。一雙大眼如生了根般,定定的望著天青螺出神。對啊,結婚。如果自己和他成了事實上的夫妻,那師傅肯定不會再為難他了。


    這個念頭在她腦子裏一滋生,飛快的成長起來,然後成為蒼天大樹,化為蔥鬱森林,把她整個腦子都填滿了。


    酒有現成的,懷裏還有上次剩下清淤散,阿哥去另一艘船去檢查阿達傷勢,一時半會肯定不會迴來。煮飯的條件完全成熟。想到這裏,她抖抖索索的從懷裏摸出那小瓶清淤散,從天青螺大張的口子裏抖了進去,想了想,又怕量不夠。她咬了咬牙,把剩餘的所有藥粉都倒了進去。


    粉末一進乳白色的酒裏,如春雪消融一般,迅速化為烏有。優露莉捧著天青螺搖了搖,然後站了起來。她怔怔的看著那扇門半晌,把天青螺交於左手,右手握住了那扇門的把手。像個即將上陣的烈士一般,深吸口氣,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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