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節


    吳明心疼如絞,張了張嘴,正準備說點什麽。簡飛揚看得真確,叫道:“大人小心。”


    銳嘯聲聲,有勁矢朝背部襲來。已來不及轉身了,吳明心隨意動,大喝一聲,雙足順勢在門框上一點,人已衝天而起,直直拔了四五米高,幾支利箭風聲颯然,幾乎是擦著他腳底飛向了虛空。


    他兩腳順勢一踩,一左一右,剛好踩在城門那巨大的門閂上。雙手各拿住兩邊門框,身子如麻花般一扭,整個人就轉了過來,朝下一望,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城門洞裏,黑壓壓的全是敵人,一個個抬著頭,呆呆地向上看著他,也不知有多少。他們大概也被吳明震懾住了心魄,現在看來,卻更令人覺得詭異。


    肖飛一個激靈,頓時反應過來。吳明卡在門口,城門就不能關上,每多一會,危險就增一分。他本就站在前列,當下厲喝一聲:“吳大人,得罪了。”


    他腳下一錯,猛地拔出腰刀,身形一閃,眨眼間便劈到了吳明眼前。這一刀又快又疾,刀尖過處,空氣中響起了一陣銳嘯。吳明盯著刀勢,待刀尖到了身邊三尺許,身形突然一閃,順著刀勢卷了進去。掛在半空禦敵多有便,他又不敢退卻,隻消一退,所有努力盡負流水,思來想去,隻有順勢衝入,或可一搏。


    才剛跳下,肖飛嘴角一抽,猛地大喝一聲:“動手。”他身旁三人齊齊一喝,三把裎亮的長刀同時揚起,交織成一道羅,從不同角度朝吳明襲至。


    雙山關前鋒營,合擊之術大有特色。以前在南寧,雖敗於近衛營之手,但吳明仍是記憶猶新。眼見三人其他三人朝自己砍來,他大驚之餘也有些慚愧。自己還是大意了啊,肖飛在此,這城門洞裏估計都是武者,要想殺過去,談何容易?當下就起了退避之心。


    正自想著,四把武器已然臨身。吳明隻覺刀刀銳利,周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饒是他藝高膽大,也不禁變色。百忙中反手一劍撩去,正拍中一人刀身上,人再次斜斜朝上飄去,身在空中,順勢一腳踢在牆上,借勢朝後急退。“噗”的一聲,他整個人穩穩當當,再次落於門閂之上。


    人剛落下,肖飛冷聲道:“吳大人,兵兇戰危,那裏可不是納涼的好地方。上箭!”他與吳明相交不深,但對其為人卻是大為佩服。此時吳明正是舊力未生,新力未去的當口,本可以順勢偷襲,但心下總有些不忍,忍不住事先提醒一番。


    聽得他喊,下方士兵同時上箭,動作整齊劃一。肖飛頓了頓,猛的狂喝道:“放!”箭如飛蝗,一瀉如注。


    但隻緩了這麽一緩,吳明已迴過勁來,雙足在門框上一點,一個鷂子翻身,淩空急翻。那些勁矢大部分射在了門框上,丁丁冬冬之聲不絕於耳,狀如急風驟雨,有幾支幾乎是貼著他胸口飛向了空處。


    這可真要命。吳明落地,心頭仍自狂跳不已。


    從他攻進城門洞,再被肖飛領人逼出來。說起來一長段,其實也就短短幾個唿吸而已。吳明昏頭昏腦的從地上爬起,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得厲嘯聲聲,一個黑糊糊的物事勢若流星,朝他頭頂當頭砸落。


    糟糕,忘記外麵攻城正烈,這是塊落石。


    吳明心下大駭,這塊石頭飛得雖然不快,也不算太大,但他剛從裏麵翻出來,那曾料到這麽巧,才一出來就碰到塊落石。這麽一塊石頭砸到頭上,下落之勢加上本身重量,就算橫練功夫大成的人都會頭昏腦脹,自己鐵定腦袋開花。


    眼看著那塊石頭要砸中,突然黑影一閃,憑空展出兩把長槍。這兩把長槍極是迅捷,配合無間。槍杆一個交叉,兩柄長槍同時往那石頭上一拄,石頭的去勢立被止住。耳旁有人清喝了一聲,那石頭被直直拋飛,朝一旁飛去。有人喘著粗氣扶起他,驚喜地道:“大人,你沒事吧。”


    吳明定了定神,轉過頭一看。簡飛揚和沙裏飛渾身浴血,兩人手裏都拿著把長槍,焦急地看著自己,他們身旁的人隻剩下了十幾個,正在手忙腳亂的抵擋從城樓上射下的箭雨。他心下一酸,卻也一陣感動。剛才出槍相救的,定是他倆無疑了。他們傷亡慘重,但仍不要命的朝前直衝,多半是因為自己。


    正自胡思亂想,沙裏飛在一邊驚叫道:“你們小心!”吳明又是一凜,眼角已看到頭頂有個黑影砸下來,又是塊石頭。這石頭比剛才的要大得多,正落向幾人頭頂,顯然是有意為之。他心下大駭,順勢一拉簡飛揚,單腳猛地一蹬,人向後衝出了幾尺。簡飛揚猝不及防,雖閃開了要害,但也被吳明拉倒在地。那石頭砸在兩人旁邊,順勢一彈,正巧滾在簡飛揚大腿上,簡飛揚頓時悶哼一聲。


    沙裏飛大急,挽住了簡飛揚另一隻手,氣喘籲籲地道:“此處兇險,快走。”說完,和吳明一左一右的扶起簡飛揚,朝外麵直衝。


    城下,到處都是殘肢斷臂,箭矢落石。血流得到處都是,屍體更是堆了厚厚一層。約一裏之外,黑壓壓的擠滿了難民。豐台糧倉的守衛之強,超出了吳明意料,也讓這些難民懼意大增。他們都不怕死,但無謂的犧牲,是個人都不願意去做。看到死了這麽多人,後麵的難民站在弓箭的射程外,再也不敢輕舉妄動。


    走出了落石範圍,單單應付弓箭,自然輕鬆得多。十幾個戰士把幾人圍在正中,眼看就要脫離射程,城頭又是一輪箭雨襲來。吳明心神一震,狂喝道:“當心。”一拉簡飛揚,順勢朝一旁滾去。


    箭雨如織。夾雜在箭雨中的,是尖銳的嘯響。


    那是武者加持真氣射出的箭,想必是肖飛他們已返迴了城樓,前來送行了。


    這波箭雨實在太密太急,如一片黑壓壓的烏雲朝眾人頭上壓來。他們已是躲無可躲,當下又有幾人中箭倒地。吳明心頭大痛,左手扶著簡飛揚,扭頭吩咐道:“扶起受傷的弟兄,我們走。”


    何藝荊釵布裙,焦急的站在前方。她的身後,則是一大群百靈教眾,以及退下來的戰士。隔得老遠,她就急匆匆的跑過來,急聲道:“吳大哥,你沒事吧。”


    吳明道:“我沒事,隻是唉……”他歎了口氣沒再多說。


    何藝舒了口氣,旋即臉色一陣黯然:“沒事就好,至於豐台城麽,咱們再想辦法就是了。”她轉過頭,吩咐身後教眾道:“快把受傷的兄弟扶迴去,就近治療。”


    吳明也是一陣黯然,眼見簡飛揚麵如金紙,嘴唇發白,他嚇了一跳:“簡兄,你怎麽了。”


    簡飛揚看了看他,眼中閃過一絲異色。連忙站起來,一瘸一拐的走到沙裏飛旁邊,哈哈笑道:“我老簡命大得很,這麽點小傷,怎麽會有事?”他說著,重重拍了下沙裏飛:“不過呢,今天還是要感謝沙大姐了,救了我老簡一命。”


    沙裏飛半晌不語,良久才輕聲道:“我有這麽老麽……”話才說完,突然一頭朝地上栽去。


    簡飛揚大吃一驚,手忙腳亂的扶住沙裏飛,他大腿本就受了傷,隻是憑口真氣強撐著不倒。一加上沙裏飛體重,那裏還撐得住,頓時一屁股坐在地上,兩人跌成一團。他嘴裏尤自笑道:“也,你這娘們還想裝嫩麽……”


    話剛說完半截,就說不下去了。


    沙裏飛的背上,赫然插著支長箭。他頓時變了臉色,幾乎是哭著喊了起來:“軍醫,軍醫……”


    ※※※


    近衛營在今天的攻城戰中,擔當了中堅的角色。雖有難民做掩護,但仍沒能下城。豐台城的守禦,強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此次偷城,不但犧牲了三十多個沙匪,甚至連近衛營,也犧牲了二十多個戰士。百靈教雖開辟了專門的墳場掩埋屍體,但吳明不想以後連個憑吊之地都沒有,所以沒讓這幾十個英雄和普通百姓葬在一起。


    可盡管如此,吳明也不想把他們葬得太遠,他要讓這些英靈安息,親眼看著豐台城被攻下。


    遠方,仍有哭泣聲遙遙傳來,比昨天密集了許多。這次攻城,普通難民損失慘重,百靈教事後統計,大概死了一千多難民。想必,那些哭泣聲,都是他們親屬的吧。


    吳明把目光從豐台城收迴來,把一壺酒倒在墳頭,心頭卻是一陣痛楚。


    墳前,豎著一些簡陋的木板,上麵刻著墓中人的姓名。過不了多少年,這些木板也會爛盡,那時,誰也弄不清裏麵埋的是誰了。


    他把酒壺放在一邊,然後深深的鞠了一躬。簡飛揚和沙裏飛兩人都受了傷,李羽要帶人保護營地安全。所以這次來參加葬禮的戰士,除了吳明,官階都不高。幾百人同時在墓地旁跪了下來。何藝一身素衣,長身玉立,吹起了《葬歌》,所有人都沉聲應和起來。


    在墓地邊,如有一道悶雷滾動:


    蒼天有雨,如此詭異無期,


    人間有殤,就此陰陽兩離。


    身即死亦,從此歸葬山陽,


    魂兮歸來,在此永為家邦。


    ……


    蒼天有語,佑我大漢兒郎。


    人間有殤,何懼屍骨暴荒。


    身即死亦,看我鷹揚龍驤


    魂兮歸來,英靈萬古流芳。


    ……


    赫赫始祖,浩然光披洪荒。


    胄衍祀錦,淵源千年滄桑。


    嶽峨河浩,大漢物華肇造。


    威武如斯,不負家國諸望。


    ……


    永衛家邦,心向四方。


    願敵寇之血洗我刀槍。


    金戈鐵馬,**飄茫。


    如鴻雁傳音思我家鄉。


    守疆衛國,萬裏龍驤。


    看青山綠水葬我兒郎。


    在歌聲中,吳明負著雙手,遙望著豐台城,心頭卻沉重如鐵。忍不住喃喃道:“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曹夢征這首詩,在地球可說人人耳熟能詳,以前自己讀著,最多的也就是一個琅琅上口而已,而詩句裏的含義,就算知曉,又有幾人能深究?自從和小藝母子團聚後,本以為己心如鐵,可現在才知道,恐怕也不盡然。戰亂四起,生靈塗炭,真要結束這個亂世,不知還有多少百姓,多少士兵死於非命。就算以後建立一個清平世界,人人安居樂業,可付出如此代價,真的值得麽?


    歌聲越來越響,先是墳場的百姓跟著唱了起來。接著,十來萬難民跟著同聲起和。遠處,風沙揚起,和著悲聲,越飄越遠,一如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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