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吳明則鬆了一口氣,聽祝淮的口氣,似乎又並不寄希望於水戰。如果是這樣的話,此事還是大有可為的。祝淮見諸葛飛退下了,才一拂袖子:“如此,諸君努力吧。新朝的未來,拜托各位了。”


    所有人同時大聲道:“為國效力,死而後已。”


    房中的人有幾十個,但聲音整齊劃一,卻如一聲。這等氣勢,如同當今的南漢,空前統一。所有人心中都是一熱,胸口似乎也衝起了滔天豪情。看著站在台上麵含微笑的當今丞相,吳明心頭也是一安,祝淮就算再有心計,他終究首先是南漢丞相,如今山河破碎,外患四起。如果他能全心為國,還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能臣,自己就算聽他安排,又有什麽不妥?


    等所有人從議事廳裏退出了,祝淮仍然負著雙手,盯著桌子上的那張地圖出神。兩隻兒臂粗細的紅燭跳躍著,把屋子裏所有物事映得通紅。也使所有人的麵目有些晦暗不清。祝淮突然道:“左大人,你以前好歹也是吳大人的屬下,更是他舉薦到我身邊的。但我近日所觀,你似乎對他頗有成見啊。”


    左影現在是丞相史,代理丞相長史之職,自然不能如其他人一樣馬上就退走。他正在低頭整理一疊文書,聞言手上的動作頓了一頓,放下手裏的文書。拱手一禮道:“丞相,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左影雖然身殘體缺,但這個道理還是懂的。丞相不嫌我殘缺粗鄙,下官更應肝腦塗地,一盡心力。我現在代行丞相長史,接觸到諸多機密。和近衛營自然要撇開關係,以免讓丞相為難。”


    祝淮盯著他看了半晌,才微微一笑道:“你能如此想,那是最好了。以後就好好在我府裏做事吧。不過今日之後,我南漢雖不能稱之為鐵板一塊,但也算上下一心,你也不必太過小心,反而和吳大人顯得生分了。”


    這也算最近自己最為得意的一個謀劃了吧。想起吳明坐在自己下首,那必恭必敬的樣子。祝淮也不由得大為得意,他站了起來,打了個嗬欠,正準備朝外走。那知道眼角一瞟,卻發現左影不以為然的撇了撇嘴角,然後低下了頭。他微微一愣,嘴上不由自主道:“怎麽,左大人,難道你覺得有什麽不對麽?”


    左影抬起頭,臉上全是誠惶誠恐的表情,道:“丞相,下官不敢。”


    “不敢?如此說來,不是沒有,否則也無謂不敢了,你現在的職責就是輔助於我,有話且說,我自有斟酌。”


    左影咬了咬牙,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緩緩道:“以姻親連靠前朝勢力,屬下也覺得這實在是一著妙棋。但離丞相你說的上下同心,鐵板一塊還是頗有差距,現在橫亙在丞相麵前的,還有兩個問題需要解決,一為遠慮,一為近憂,隻有真正解決了這兩個問題,才能真正的高枕無憂。”


    祝淮頓時來了興趣,這個左影心思玲瓏,雖然有時思想有些激烈,有劍走偏鋒之嫌。但不可否認,他的每次分析,都是切中要害。否則,自己也不會委任如此年輕的丞相史代行長史隻責了。他“哦”了一聲,重新坐了下來,悠悠道:“你且說說,何為遠慮,何為近憂。”


    “所謂近憂,就是夢靈公主和吳大人的婚姻問題。兩人雖然未曾成親,但兩人的婚姻,則是前漢明帝金口禦封,甚至下詔通告過天下的。而如今吳大人和祝小姐喜結連理,丞相對此事漠然視之。這事現在沒人敢說,但天長日久,難免會有人在背後指責丞相的不是。”


    祝淮笑了笑,淡淡道:“此事我也想過了,前朝之事,已然隨風而逝。既算那些前朝遺孤要拿此事做文章,不是還有賢莊娘娘的懿旨麽?任憑史筆如刀,他也刻不到我祝淮身上來,隻能說是她陶雨懿旨之過,與我祝淮何辜?”


    “丞相此言差亦,此一時,彼一時。如果是尋常年代,升鬥小民肯定首先得罵賢莊娘娘,但丞相龍虎之姿,在我朝權勢已不做第二人想。鄉人愚昧,肯定會認為你是以勢壓人,這種背信棄諾的罵名肯定會安在你身上的。”


    祝淮的身子震了震,最近自己確實有點忘乎所以了。所謂人心,正是現在南漢立國的最大優勢。如果自己這個丞相被認為是仗勢欺人,蔑視前朝法令,這反而成為了一個最大失策了。隻是路已經走到現在這一步,要想補救,卻也得多費點神。他有點頹然地揉了揉額頭:“說吧,你所說的遠慮還是什麽?”


    左憂看著祝淮,眼睛卻閃著咄咄亮點,緩緩道:“而遠慮,就是小天子日漸長大,到時候肯定會成為娘娘的助力……”


    祝淮舒了口氣,這件事倒是不用顧慮,小天子的身份,畢竟擺在那裏,等他長大了,自己隻要找個時機說出來,他就什麽就明白了。但現在肯定不能讓其他人知曉,否則功虧一簣,而且整個朝廷內部必然亂成一團。驀地,他身子一震,小天子的身份,知者寥寥,但這些人肯定都不會說出來。但有一個人就不敢保證了。最近忙於戰事,差點把這事都忘記了。他深吸了一口氣,擺了擺手。阻止了左影繼續說下去,道:“我知道了,左大人。忙了一天也有點累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你也早點歇息去吧。”


    左影垂下了頭,乖覺地閉上了嘴巴,恭聲道:“下官恭送丞相。”


    看著這位權傾南漢的丞相步履沉重的從議事廳走出去。左影隻覺手心已是濕漉漉的一片,如同捏著一塊濕泥。他不由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即使自己論據充分,每一點都在肚裏推敲千遍,尋思良久,但當自己真正對這個權臣訴說時,仍然感到一股莫可抵禦的壓力。


    可是,自己終究是成功了,他就算再厲害,終究也是個人。


    小藝姐,小影感念你的大德,你活著時,我不能為你做點什麽,卻隻能在你身死之後,為你討點公道了。他吳明想如此快活的左擁右抱,我偏不讓他如意。


    這枚釘子自己已經埋了下去,就讓他哽在這些人心頭,某一天突然冒出來,刺穿這些人偽善的麵孔。


    燭影跳動中,這個年輕的丞相史坐在輪椅上冷冷地笑了起來,淚流滿麵。


    ※※※


    當吳明走出丞相府時,南寧已是燈火闌珊。即使眾人再高興,狂歡了一天,也累了吧。


    那輪明月已經升上了半空,像一盞明燈,高懸在天幕上。她那銀盤似的臉,恍如何藝,也是玉清的。


    這個世界的夜空和地球上的夜空,幾無二致。即使是月亮,也有陰晴圓缺,而人,自然也逃避不了悲歡離合。


    即算如此,現在自己已是有家有室的人了,多了一份牽掛,任何人想要破壞這份安寧,我都絕不允許。他看著天上那輪圓月,暗暗地咬了咬牙。


    想到這裏,他不由一夾南望馬身,加快了迴家的速度。夜色像一張大,籠罩了整個南寧城。在一片暮色中,南望的蹄聲也顯得尤為清亮。統領府居於近衛宮東部,而軒轅靈的臨時小院則是在近衛宮的西部,從丞相府到達統領府,則要路過軒轅靈的住處。


    經過那間熟悉的小院時,他不由得一拉馬韁,南望不滿的打了個響鼻,停住了。


    院子的門是虛掩的,而裏麵還亮著燈。


    遠方,悠然的更聲從深邃的街頭處遙遙而來,似乎也有點沉重不起。“咚——咚!咚!咚,四更了,天幹物燥,小心火燭。”已經醜時了麽?這小妮子還沒睡?


    他小心地拍了拍有點焦躁的南望,然後貼到他的細長的馬耳處喃喃道:“夥計,你等等,我去看看就來,別做聲。”說著,輕輕一躍,人已經輕盈的從馬身上跳了下來。然後躡手躡腳的走到門邊,正要推門之時,卻見到院子裏正站著一個嬌小的人影,他頓時站住了。


    那是軒轅靈。


    隻見她正目光呆滯地看著夜空的那輪明月出神。如水銀般的月光從稀疏的楓葉縫隙中傾瀉下來,那黯淡的光點也似隨著秋風抖動,可見她臉上隱現的淚斑。夜已深,帶著點點涼意,她卻穿著單薄的長裙。越發顯得楚楚可憐,弱質纖纖。一陣秋風而過,吹得他裙角飛揚,幾片楓葉隨風飄下,有一片正好落在她頭上,她卻恍如不覺。


    吳明的心似乎突然被什麽冰冷的東西摸了一下,有心想推門進去。但馬上又定住了。陶雨說得對,許多事終究還需要小靈自己去看破才有可能。自己如果和她勉強結合,恐怕反而會耽誤了她一生。而今晚則是自己和玉清的洞房之夜,此時再闖進這間院子,就算自己心懷坦蕩,但終究是於禮不合,而且對玉清來說,也大不公平。


    他想了想,然後默默地退迴了街上,牽上南望,靜靜的消失在街頭。


    迴到統領府,拴好南望。懷著滿腔心事朝後院行去。等他迴到已是洞房花燭的頂樓時,兩根粗大的紅燭仍然在秋風中搖曳,其下卻已經結了兩塊大大的淚結。祝玉清和衣倚在床頭上睡著了,長長的睫毛顫動著,而眼角卻有著一絲細細的淚珠。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良久,歎了口氣。解下身上的明黃披風,輕輕的為新婚妻子披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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