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節


    上了岸,就正式進入了江北慶陽地界。雖然慶陽省名義上屬於北方四省之一,但全省大部分地區,都和南寧的風俗習慣大同小異。隻有北方靠近龍望省的幾個小城,因為有一道青麓山脈相隔。北方的寒流大部分都被此山相阻,才依稀有點北方城市的樣子。


    漢水就在大江的北岸不遠,甚至可以說和南寧是一江隻隔。據說前朝大晉時,整個漢水和南寧為一個城市,統稱為漢寧,人口兩百多萬,雄居大江南北,為一時雄城。後來由於戰亂,整個城市迭遭兵殛,漢寧城的水上交通幾近癱瘓,南北交通斷絕。江南,江北漸成兩個互不相幹的個體。


    高祖立國之後,有意恢複漢寧雄風,甚至定都於此。但後來又有前朝餘孽據此地為基,進行複國活動。高祖大怒,令丞相歐陽方親率精兵十萬,南下平亂。一時間,整個慶陽“伏屍百裏,血流成河。”江北的漢水經此一役,愈發蕭條殘破。高祖為了防止舊事重演,生生把漢寧分為兩個城市,至於立都漢寧之事,也隨之煙消雲散。後來鄭皇後信佛,在南寧興建破落寺,也許與此事不無關係。


    進入漢水城,按例要拜訪慶陽都督孫雲龍。孫雲龍接見眾人時,各種禮儀做得很足,但和吳明又保持著淡淡的距離。在公開場合也沒和吳明多說。不過吳明也知道他上次去南寧,隻是私下暗訪,不能公之與眾,也就不以為怪。


    一通忙亂後,已近傍晚,隊伍當夜就在漢水歇息,準備明天一早接著趕路。孫雲龍很是謹慎,隻和吳明在進城的時候見了一麵,後來就消失無蹤了。但他的麵子倒是做得很足,吳明和林應歡都得到了一份豐厚的程儀。兩人為南北正使,這禮包自然也是最大。剩下的,自然就是近衛營的林武和前鋒營的肖飛了。


    林武獨身一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得到了禮物後,隻是可有可無看的看了一眼,然後收於懷中。令吳明驚異的是,肖飛竟然推辭了。但其他前鋒營武者卻沒他這麽好的修養,一個個接了禮物,個個眉開眼笑。吳明看著,不禁若有所思,孫雲龍能在兩大勢力集團的夾縫中,混得風生水起,也自有他的道理,大概也也隻有他這種八麵玲瓏,麵麵俱到的人才能辦到吧。


    晚上的時候,吳明盤坐在床上,雙手懷抱太極,默默運氣。但卻心緒不寧,腦子裏全是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怎麽也難以入定。他長歎了一口氣,從床上翻身而起,推開了窗子,望著天空的月亮出神,元宵剛過,那月亮像一隻雪球,鑲嵌在墨藍墨藍的夜空上,顯得格外皎潔,發著淡淡的光,冷冷的。


    吳明的住處很是整潔,被孫雲龍安排在驛館的頂層。整個漢水城現在一收眼底,獨留一個萬聖塔如一把黝黑的匕首,直直地刺向墨藍的夜空。這萬聖塔吳明也是聽過,和南寧的百鶴樓齊名,為漢水的標誌性建築,至於來由,他卻不甚清楚。


    月亮又圓了,新年新月,隻是新月再圓,已是物是人非。


    正想著,樓下有人道:“我家大人早早睡了,正在用功,怕有點不方便。”說話的是林武,吳明心頭一動。難道是孫雲龍來找自己,旋即啞然失笑,孫雲龍做事如此小心,怎麽可能這個時候來見自己,留下把柄?那到底是誰?自己這幾年來,幾乎都在京都度過的,在漢水也不可能有什麽朋友。


    他走到樓梯口,大聲道:“林兄,是哪位來找我?”


    一邊說著,一邊整了整衣衫,沿著仄仄的樓梯,走了下去,剛到下邊,不由得一怔。這人華發童顏,竟是林應歡。他不由苦笑,自己想來想去,把這個最可能來找自己的人給忘記了。隻是他的身後,還跟屁蟲似的吊著肖飛等四個武者。不過現在所有人已習以為常,也就見怪不怪了。


    見到吳明下來了,林應歡微微一笑, “吳大人,一路向北,恐怕以後就再難促膝長談了。今日月雅風清,你就不請我小酌幾杯?”


    吳明道:“林大人有此雅興,小子自當奉陪,隻是,恐怕肖兄旅途勞累,難免有所怨言了。”


    林應歡看了身後的肖飛等人一眼,笑道:“吳大人切勿憂心,今日咱們隻談風月,不論其他,這點,我是跟肖將軍說好了的。”


    吳明不由得多看了肖飛幾眼,就算林應歡找自己,不談國事,但他放林應歡來找自己,一旦被李鐵知曉,怎麽也是個麻煩。隻是對方像個木樁似地站在林應歡身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孫雲龍為了避嫌,人雖然不曾前來,但酒水倒是準備了很多,下人仆役等更是一應齊全。吳明招唿了一聲,不一會兒就擺了滿滿一桌,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林應歡紅暈上臉,說話也漸漸少了幾分顧忌。他突然指著那高聳入雲的萬聖塔道:“吳大人,你可知道那是什麽?”


    吳明心頭暗笑,看來林應歡真的是喝得多了,連萬聖塔都忘記了,不過看他一幅潦倒的樣子,卻有點不忍心,隻得順著他話頭道:“林大人,那是萬聖塔。小子雖然愚鈍,但如此名勝,自然是知道的。”


    那知道林應歡突然擺了擺手道:“吳大人此言差異,那不是萬聖塔,而是鎮邪塔,也是魯工子的收山之作。”


    他現在已經喝了不少,吳明抬頭,借著月光一看,卻見他的目光仍是清澈,看來不是說的醉話,好奇心頓時被勾了起來,道:“哦,這裏麵還有這等典故,小子確是不知道,林大人可否教我?”


    原來經過漢寧之屠後,每到夜間,據說總是陰氣森森,城民紛紛躲避。眼看著整個漢寧北城將成一片空城,魯工子實在不忍心一代名城毀於一旦,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未經高祖允許開工施建。官府雖然未盡分毫之力,但修建此塔卻得到了廣大民眾的積極響應。所有人自發組織起來,為此塔肩挑手抬。落成之時,許多城民家裏的桁檁被坼了個精光。全成了此塔的一部分。


    說也奇怪,自從此塔建成後,漢水附近年年豐收,人們漸漸從戰爭的陰影中走出來,漢水城才慢慢恢複生機,如今雖然沒有南寧那樣豪華,但做為一個省都,卻也不小了。隻是魯工子經此一事後,卻被高祖以“私坼亂建”的罪名關了大半年。後來雖然經過一眾文武百官說情,魯工子終於放出,但卻早已心灰如死,對所有事沒了興趣,親自向高祖請辭,掛冠而去。


    後來漢水城百姓總覺得鎮邪塔多有不雅,為紀念魯工子萬家生佛的博大胸懷,遂改名為萬聖塔,成為漢水標誌性建築。與南寧的百鶴樓齊名,有“南樓北塔”之稱。


    林應歡講完典故,一雙臉上確是愈發紅潤了,臉上神光湛然。大概在他眼裏,自己也將做那掛冠隱居的魯工,心生向往了吧。


    再喝了幾杯酒後,林應歡是徹底醉了,趴在桌子上喃喃著,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麽胡話,吳明苦笑了一聲,對著站在後麵的肖飛等人道:“林大人已經醉了,麻煩肖兄和諸位兄弟行個方便,扶他前去休息吧。”


    肖飛冷冷的應了一聲,然後和幾個武者,七手八腳的扶著林應歡退了出去。送走了醉得一塌糊塗的林應歡,吳明再次爬上了驛館的樓房,此時夜已深,萬聖塔依然直立如劍。在皎潔的月光下,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朝堂上的雲波詭譎,在任何史書上都是濃厚的一筆,真正胸懷天下的,又有幾人得到過好下場?林應歡自比為魯工,但真的與之相比,兩人相距不啻雲泥。也許,隻有朝爭中,真正的失敗者,才會興起隱居的念頭吧?


    穿越以來,自己一直如履薄冰,步步小心,卻沒想到,最終還是真正的進入了這個旋渦中心。他呆呆的望著那萬聖塔,心頭卻更加迷茫。


    人心不古,在漆黑如墨的天威下,又有幾人能做到萬聖塔一般直立如劍?


    第二天,向孫雲龍告別後,整支隊伍又緩緩向北而行,從漢水到達京都,按照這支隊伍的速度,怎麽的也要個十幾天。東漢雖然南征大敗,南征軍幾乎損失殆盡。但二十萬人對於龐大的人口基數來說,幾乎算得上是九牛一毛了。越向北走,那些稻田開始慢慢少了起來,山間也開始出現了許多小麥,玉米等農作物。


    東漢經過這麽多年的修養,雖然吏治是一年不如一年,但好歹沒有大的戰爭。整個民間還是一片安寧景象。隊伍在驛道上行駛時,時不時可以看到許多鄉人跑到大路邊指指點點,或大唿小叫。也許在他們眼裏,這支近千人的談判隊伍,在和平年代,卻是一道靚麗的風景線了。


    隻是他們不知道,一旦這支隊伍肩負的使命完結,等待他們的,將是戰爭的夢魘。他們,再也沒有機會如此悠閑的站在大路邊,對著其他人品頭論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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