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羽一夜未歸,寢房的燈火也是通明到了天亮。


    謝詡凰披著衣服開門,叫醒了外麵守夜的侍從,“取個火盆到院子裏放著。”


    “火盆?”侍從不解,平白無故地要火盆幹什麽。


    “取來就是了。”謝詡凰道。


    侍從下去取了火盆,放到了寢殿外的園子裏,到門口道,“王妃,東西取來了。”


    “這裏沒什麽事了,你去廚房讓寧嬤嬤準備早膳吧。”謝詡凰在屋內一邊收拾著一桌的東西,一邊朝外麵吩咐道犯。


    “是。”侍從應了聲,便依言退下了。


    謝詡凰將桌上抄寫了一夜的往生咒拿起,取了火折子到了院子裏,一張一張在火盆裏給燒成了灰燼。


    燕京老一輩的都說,早夭的孩子折了福,再抬胎也會一輩子命苦,除非有人為其祈福往生,才能讓他再投胎到個好人家。


    故而,她也為這無緣的孩子,寫了一夜的往生咒。


    雖然這個孩子並不是她自己打掉的,但自己也確實是不想要他的,若這樣的祈福真的靈驗,她隻但願他能再投胎個好人家,不要再遇到她這樣的母親。


    她蹲在那裏,看著火光跳躍,一眼眼眶忍不住有些酸澀,大約這一生她真的是天煞孤星的命,無父無母,無親無故,無兒無女……


    她不想這樣地活著,可她卻隻能這樣的活著。


    燕北羽正從外麵迴來,遠遠瞧見她蹲在院子裏燒著什麽東西,悄然停下了腳步。


    她不是一向懶得出奇,這大清早的不在屋裏好好養傷,又跑來做什麽?


    謝詡凰燒完了東西,拉了拉披在肩上的衣服,起身準備迴房,哪知蹲得有些久了,猛一起身一下扯到腹部的傷口,頓時疼得她倒抽一口涼氣。


    燕北羽心頭一緊,也顧不上昨天自己才放了狠話,快步走近將人扶住,“傷沒好,跑出來做什麽?”


    謝詡凰著實被突然出現的嚇了一跳,然後瞥了一眼扶著自己的手,提醒道,“手指頭!”


    “你……”燕北羽被她氣得語結。


    “昨晚自己才說過的話,這才幾個時辰,能不能說話算話一點?”謝詡凰抽迴被她扶著手,自己捂著傷口一小步一小步地往裏走去。


    燕北羽懶得跟她爭辯,將人扶迴了屋裏,安置在床上躺下了,“傷口還疼?”


    謝詡凰躺下,疲憊地閉上眼睛道,“我困了,睡會兒。”


    一來一夜沒睡也確實累了,二來實在沒那個心氣勁兒再跟這個人說話。


    燕北羽攏了攏被子,見她一臉倦色,便也不再多問什麽了。


    寧嬤嬤帶著人送早膳過來,他見她睡得正熟,也不忍叫醒,於是吩咐了先撤下去溫著,等她在醒了再送過來。


    一出門,瞧見正收拾著園子裏火盆的人,舉步上前瞅了瞅盆子裏的灰燼道,“燒得什麽東西?”


    那人從灰燼裏撿起一片未燒燼的紙,說道,“好像是經文。”


    燕北羽伸手取過了殘片打量了一眼,上麵燒得隻剩下幾個字,確實像是經文裏的字。


    “應該是往生咒,都說早夭的孩子福薄,再投胎也會是個苦命人,除非有人為他祈福,才能再投胎個好人家,想來王妃是給孩子燒的經文。”寧嬤嬤低聲說道。


    燕北羽薄唇抿起,看著那一盆子的灰燼,一時間心裏不是滋味兒。


    自己埋怨她鐵石心腸不顧孩子死活,怎麽就忘了她從來就是那樣不肯說真話的人,她若真是那般狠心,早就一碗落胎藥打掉他了,如何還會昨天行刺了被人中傷才小產。


    她不是不喜歡孩子,也不是不想要那個孩子,隻是不相信他能護她們母子周全,不相信他的那番心意罷了。


    若真是那般心冷如鐵,何苦為一個已經夭折的孩子抄一夜的經文,趕在黎明之前為其焚化祈福,隻願他來世能投胎個好人家。


    “王爺,那這些……”仆人端著火盆,詢問道。


    燕北羽將手中的殘片放到火盆裏,道,“拿個東西裝著送去廟裏的爐鼎裏,興許會靈驗些。”


    原是想去書房取東西的,這會兒也沒了心思再去,他轉身折迴了屋內,床上的人還睡得深沉,隻是臉上猶還蒼白疲倦。


    他在床邊坐下,輕輕伸手觸摸著清瘦蒼白的容顏,“對不起……”


    在她需要他保護的時候,他卻不在她的身邊。


    在他的眼中,她聰明又睿智,就連身手都在一般人之上,從而也自然而然地以為,她是不需要人保護的,她是自己可以應付一切的。


    可是,她終究是個女兒家,她終究也有柔弱的時候,隻是她總是習慣了給她的柔弱披上冷硬的盔甲,一般人看不到,也觸碰不到。


    午後的陽光照進窗欞,留下斑駁的光影。


    謝詡凰一覺醒來睜開眼,便瞧見不知在床邊坐了多久的人,“你這麽閑?”


    燕北羽扶


    著她坐起,拿了軟枕給她靠著,倒了杯水給她,到門口吩咐了人送藥和午膳過來。


    謝詡凰捧著杯子皺了皺眉,想不通他又是哪根筋不對了,竟然這麽好說話。


    晏西和寧嬤嬤將午膳送了過來,燕北羽端了藥在床邊,吹涼了些才遞給她,待到她把藥喝了,順手將手裏的糖水遞給她。


    她接過喝了一口,去了嘴裏的藥味兒,一掀被子準備下床用膳,燕北羽一語不發地將人扶下了床,取了外衫給她披上,可謂是無微不至。


    謝詡凰一邊吃著飯,一邊打量著坐在對麵的人,昨晚還一臉兇惡的恨不得跟她老死不相往來的,這一大早又來獻殷勤,她腦子實在跟不上他這轉變的速度了。


    “看什麽?”燕北羽被她瞧得不自在,眉梢微挑問道。


    “你昨晚說的話,還記得嗎?”謝詡凰問道。


    燕北羽咬牙切齒地道,“沒忘。”


    “嗯,沒忘就好。”謝詡凰滿意地點了點頭。


    “刺客什麽來路,查了嗎?”燕北羽瞧了眼坐在一邊的晏西問道。


    “不勞燕大王爺你費心,隻不過當天去圍場所有的人都是由人安排的,這一迴是命大躲過了,要是不走運我們可就交待在那裏了。”晏西一邊拋著杯子玩,一邊說道。


    那夥子潛入燕京的桑彌人已經讓她解決幹淨了,已經去了信迴北齊,這是謝承顥惹出來的爛攤子,結果倒黴的卻是他們。


    “人數太多,龍蛇混雜,我們也無法一一去查對方的來路,確實疏忽了。”燕北羽道。


    因著先前參試的人一直都很規矩,也沒出什麽大事,故而他也就沒有那麽戒備,確實也沒想到有人混入其中是要向她下手。


    “無能!”晏西哼道。


    “身為護衛,當時你又到哪裏去了?”燕北羽斜了她一眼,質問道。


    以晏西的身手,她當時要在身邊,她也斷然不會傷成那樣。


    “我……”晏西一時語塞,總不可能說自己去見晏九了。


    “不怪晏西,當時有事讓她走開了一下。”謝詡凰解釋道。


    “這兩日讓賀英將手頭的事交接一下,以後他也跟著你。”燕北羽不由分說地下了決定。


    有了這一次的變故,他自是會小心些,可到底也不可能時時顧得上,再放個人跟著她,總歸要保險一些。


    “不需要,有晏西就夠了。”謝詡凰截然拒絕道。


    “我不想再看到因為某人失職,再發生昨天這樣的事。”燕北羽沉聲道。


    謝詡凰目光冷然地望著他,認真的說道,“昨天的事不是晏西的錯,我不需要其它的護衛。”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隻是通知你,賀英也是你的護衛。”燕北羽道。


    “要他跟著我也行,除非他勝過晏西,否則我不留無用之人。”謝詡凰說著,瞥了一眼邊上的晏西。


    她很清楚,賀英並不是晏西的對手。


    燕北羽薄唇微抿,沉吟了一陣,咬牙道,“我會給你個滿意的答複。”


    “我等著。”謝詡凰笑著道。


    他要讓賀英勝過晏西,那可比登天還難。


    兩人剛用完膳,管事的過來稟報道,“王爺,王妃,上陽郡主來了。”


    “她來做什麽?”燕北羽皺了皺眉。


    “郡主聽說王妃受傷了,說是那日得王爺搭救,累及王妃遭人行刺重傷心中過意不去,特地登門探望。”管事如實說道。


    “請她進來吧。”燕北羽道。


    隻是,話雖是這麽說,她現在也是有傷在身,不是該在宮中養傷,犯不著因為這樣的緣由,就帶著傷到府裏來探望了。


    晏西頭疼地撫了撫額,燕北羽不知道上陽郡主為什麽會來,她和小謝當然清楚啊,真要來探望的哪裏是上陽郡主,分明九哥放心不下,編了這樣的借口讓那冒牌貨帶他過來罷了。


    “你身子還虛著,迴床上躺著吧。”燕北羽起身扶她道。


    謝詡凰沒有拒絕,剛躺下一會兒,管事便領著霍宛莛和晏九進來了。


    燕北羽與人在外麵一番客套寒暄,這才帶著人進了內室,霍宛莛臉上有傷,蒙著麵紗,手上也纏著白布,大約是那天墜馬所傷。


    “王妃傷勢可好些了?”霍宛莛詢問道。


    “沒什麽大礙,休養些日子就好了。”謝詡凰平靜地迴道。


    “那天若非本宮遇險,鎮北王為了救本宮走開了,王妃也不至於被人所傷,失了腹中胎兒。”霍宛莛道。


    “已經過去了,郡主能平安無事,便是再好不過了。”謝詡凰淺然笑語道。


    霍宛莛在邊上晏九一再示意下,開口道,“王爺,本宮想與王妃說幾句話,可否迴避?”


    燕北羽微愣,望了望床上躺著的人,想不出她們兩個人有什麽好說的,還要避著她來說。


    可對方既然開了口,他也不好


    拒絕,叫上管事出了門去。


    “我不走。”晏西站在原地,根本沒有出去的意思。


    燕北羽想著她留下也好,於是帶著其它人先出去了。


    他們一行人前腳剛出了門,晏九便在床邊坐了下來,沉著一張臉給床上的人把著脈。


    “我沒什麽大礙,你不用這麽冒險過來。”謝詡凰低聲說道。


    “那些庸醫就說你沒有大礙?”晏九一邊說著,一邊取了金針施針。


    先前的內傷就沒好,如今傷上加好,就靠那些大夫來看,何年何月才能好了去,就這還讓晏西瞞著他。


    謝詡凰無奈歎了歎氣,隻得默然接受著他施針,外加教訓。


    “那個孩子……怎麽迴事?”晏九問道。


    她跟這個鎮北王真的隻是表麵那麽簡單嗎,她不是會被人強迫的人,這個孩子……


    “隻是意外罷了。”謝詡凰道。


    晏九抿了抿唇,想來她也是怕他問及此事,故而才有意瞞著,自己再問又是為難她了。


    晏西瞅著兩人氣氛尷尬,走近催促道,“九哥你快點,待久了怪惹人起疑的。”


    “你若是頂用,還用我來這裏?”晏九冷冷斜了她一眼,當時她要是在跟前,何至於會出這樣的事兒。


    “當時不是你叫我過去的,現在倒怪起我來了,要怪也是怪你自己,早不找我晚不找我,偏那個時候把我叫過去。”晏西哼道。


    他以為她想看著小謝出事嗎,當時她要是在,當然不會給人下手的機會,可當時就那麽不趕巧,她就不在跟前,她又自己內傷在身,著這些小毛賊的道。


    “行了,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別爭了。”謝詡凰出言打斷了兄妹兩人的爭執,這明明一母同胞出來的兄妹,湊在一塊兒卻總是沒一句好話。


    “最該怪的,也是謝承顥的那小子,要不是他惹出來的麻煩,咱們就不會這麽倒黴。”晏西咬牙切齒地說著,要不是現在隔得遠了,非得把那惹出禍事的人揍一頓才甘心。


    不過,這筆帳她給她記著,迴去了再一塊兒給他算。


    謝詡凰望了望一旁坐著的霍宛莛,問道,“太子妃最近可找你了?”


    “找了,忙著給人牽線搭橋,我也依你的意思見了。”霍宛莛道。


    “長孫晟都知道嗎?”


    “為此事,他與南宮沐月已經吵了幾迴了,估計就差最後這一把火了。”霍宛莛冷冷地笑了笑,說道。


    太子妃幫著人給她牽線搭橋,長孫晟隻會以為她是迫不及待的幫著皇後和皇帝他們逼著她嫁人,她隻需要在他麵前裝做情勢所逼不得不順從的委屈樣子,就足以讓他們一家子難以安生了。


    “不要操之過急,等我過幾日好好到宮裏探探風頭,再走最後一步。”謝詡凰道。


    “你這傷,還得臥床休息半個月。”晏九道。


    “我隻是進宮探探口風,又不是要幹什麽?”謝詡凰笑語道。


    她得試探皇帝和皇後現在到底是什麽態度,還要安排合適的時機,自然要親自去看,僅憑他們迴報的消息,總歸是不放心的。


    “罷了,是我瞎操心。”晏九冷哼道。


    反正,他說的話,她也沒幾迴肯聽的。


    “我會小心休養的,你也別再這樣冒險到王府來看我了,盯著咱們的人太多,讓人知道了可就麻煩了。”謝詡凰道。


    “但凡你真能自己小心護著你這條命了,我何需操這樣的心?”晏九沒好氣地訓道。


    “行行行,晏大夫,我錯了,我會好好保著我的小命,爭取不讓你再操心。”謝詡凰無奈投了降,這個人訓起人來,還真是讓人無情得很。


    晏九收了掌力,收了金針道,“別再亂吃其它的藥,按我留的方子吃。”


    “好。”謝詡凰點頭應道。


    晏九收拾了東西,道,“再妄動了真氣,你這一身武功給廢了,我也迴天無力,你自己看著辦。”


    說完,狠狠地瞪了一眼晏西以示警告。


    “行,我知道了,從今天起我一定寸步不離地跟著,上茅房我都跟著。”晏西知道這迴是真惹火他了,也不敢再跟他狡辯了。


    霍宛莛見事情已經辦完了,起身道,“那我們可以走了嗎?”


    晏西也知他們待太久會惹人懷疑,自己開了門送他們出去。


    “上次承蒙王爺搭救,宛莛感激不盡,小小蒙禮,不承敬意,還望王爺笑納。”霍宛莛臨行前,從袖中取出一枚錦盒遞給燕北羽道。


    燕北羽愣了愣,並沒有伸手去接,“那是本王應盡職責。”


    “王爺救本宮也不是一次了,本宮理應致謝。”霍宛莛笑靨如花道。


    燕北羽沉吟了片刻,伸手將東西接了下來,“那本王便收下了。”


    晏西站在幾步之外,拳頭捏得咯吱響,這冒牌貨是不是都忘了自己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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