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稟告特勤,朱邪盡忠忽率大股兵馬逼近素葉水北岸,意欲渡河!”


    接二連三的壞消息令猶豫不決的忽都魯痛下決心。


    “撤!父汗當年告我,要壯士斷腕;妹妹也講過當斷則斷的道理。既然唐軍已至,多留無益。”


    “諾!”蘇魯克鬆了一口氣,功虧一簣固然令人遺憾,可若將汗國複興的希望毀於一旦,那才是最蠢的選擇:“某去安撫將士,準備撤兵。”


    “退之前,我們得用戰車、梢砲給唐軍點下馬威,免得被其小覷。”


    “自當如此!”蘇魯克心領神會。


    熏風拂寒甲,晨曦透暖光。


    “有勞高副使襄助!”杜環與段秀實拱手施禮。


    “共紓國難乃某輩之責。”高舍屯搖手道:“吾本就猶豫是否插手碎葉戰事,無奈兵微將寡,若非兩鎮兵馬趕來,突騎施人豈會輕易撤兵。”


    “副使過謙了!”段秀實瞥了眼杜環:“突騎施人兵強馬壯,遠超某所料,若無河中兵馬,恐怕嚇不跑忽都魯。”


    “吾家小郎君就是愛胡鬧。”杜環撫額苦笑,在其身後,碎葉城大雲寺的浮屠塔,在晨光中剪出一道美麗的側影:“朱邪盡忠和謀剌邏多也該到了,某等進城再敘。”


    “吾奉命進京勤王平叛,不敢延誤行程。”高舍屯見碎葉戰局已定,拱手辭別,上馬之際,他忍不住迴身低聲道:“某去長安,不知何時才能返迴磧西,阿史那節帥誌向遠大,還望諸君多多留意。”


    “誌向遠大……”杜環心中冷笑連連:“謀剌思翰一迴弓月城,就驅逐素葉居商號,封鎖道路。然小郎君早在磧西諸城埋了數不清的眼線,豈不知葛邏祿小牙的兵馬潛伏南下,逼近素葉河穀;李定邦奉命造訪沙陀部,意欲借道;阿史那暘率軍潛入費爾幹納盆地,埋伏在拔汗那國中。忽都魯,汝恐難以想到,若非小郎君顧念伊月小娘子,及時傳遞消息,突騎施人將死無葬身之地……”


    “差點忘了,杜長史、段兵馬使。”高舍屯去而複返:“某離開颯秣建時,聽來往大食的商人言,白衣大食國都大馬士革正遭黑衣大食圍攻,艾布·穆斯裏姆麾下的唿羅珊軍乃攻城主力。一旦白衣大食被滅,唿羅珊軍必將調頭東進,不可不防。”


    “高副使憂國憂民,乃吾輩之楷模!”段秀實滿懷敬意施禮道。


    “多謝高副使!”杜環也叉手拜道:“據素葉居傳來的消息,因中原板蕩,迴紇、吐蕃等部蠢蠢欲動,康居軍赴京之路未必太平,也望高副使珍重。”


    “唉,好端端的,怎麽鬧成這般田地!”高舍屯歎息不已,懊惱離去。


    “走,會會謀剌邏多去!”杜環抬頭望向熟悉的碎葉城。


    “杜長史莫急。”段秀實向南指了指,杜環迴頭一看,隻見晨曦之中,數名騎士手持河中軍牙兵旗,奔騰而來。


    “來的好快……”杜環雖早有所料,但阿史那暘出現的還是比他想象的還要早一點。


    露布星火馳,紛至天子墀。


    “……兒臣聞:黃帝興涿鹿之師,堯舜有阪泉之役,雖道高於千古,猶不免於四征……鋒刃所加,流血漂杵;弩矢所及,轍亂旗靡。史賊棄甲曳兵而走,我軍逐北者,二十裏。自午至申,經若幹陣,所有殺獲,具件如前,人功何能!天功是賴!兒臣璘頓首謹言。天寶十四載五月初三,江陵大都督府掌書記李白上。”


    勤政務本殿中,端坐禦座之上的李隆基聽到史思明兵敗如山倒,麵露喜色:“江淮安則國用足,國用足則賊可定,永王之功,與天齊高!”


    “陛下聖明!”殿內群臣紛紛跪拜祝賀。


    “王正見身死,素葉軍近乎全軍覆沒,平盧叛軍攻占青密二州,永王竟好意思露布告捷。”跪拜在地的李泌腹誹不已:“更糟的是,朔方軍在雲州城下遭遇偷襲,西退百餘裏。叛軍高秀岩部騰出手來,隨時可能西進關中或南下雁門關。大好局麵,毀於一旦,孰之過也!”


    李泌一腔憤懣,但他明白,聖人不遺餘力宣揚永王之功,自然是為了壯朝廷之威名,定天下臣民之心。隻是如此大張旗鼓,與當年恩寵盛王如出一轍……


    “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李泌心中暗歎一聲,恨不得歸隱山林,可國是如蜩如螗,如沸如羹,豈能一走了之:“平叛之戰,步步驚心,也不知霨郎君何日才能返還長安……”


    永王露布告捷同時,向聖人上了一道奏章,斥責素葉軍使王霨不遵軍令,肆意妄為,擅自追擊,致使素葉軍墜入叛軍圈套。為營救素葉軍,北庭軍損失慘重,都護王正見中箭身亡,若非江陵軍及時趕到,王霨也將陷入敵手。


    李泌當然清楚永王信口雌黃,更知道高力士已將通濟渠之戰原原本本報於聖人。但聖人對永王奏章所言全盤接受,下詔痛斥王霨之罪,褫奪其河東軍兵馬使兼素葉軍使之職,念其年少無知,且為忠烈之後,留其從五品官階,命其將王正見靈柩安葬在太原後,迴京思過。素葉軍幸存將士,悉數編入江陵軍,聽從永王調遣。


    身在華州大營的太子對聖人責罰王霨的詔書毫無疑義,僅提議北庭副都護元載知留後事,統領在中原的北庭兵馬,繼續堅守南陽,得到聖人認可。


    不過據李泌所知,通濟渠之戰結束後,北庭軍的王勇、蘇十三娘,素葉軍的李晟、南霽雲、雷萬春、劉驍、李達和幸存的素葉軍士卒皆消失得無影無蹤,王霨身邊隻剩盧杞、柳蕭菲及數名義學學員。


    盧杞雖有功名在身,卻毅然辭官。柳蕭菲、薛雅歌等學員按大唐律法,隻是王霨的仆從,本就沒有官身,自然要跟隨王霨。永王收到麾下的,唯有監軍王珪一人,而王珪本就是以江陵大都督府判官之職兼素葉軍監軍,永王其實一兵一卒都沒撈到手。


    而在永王告捷露布抵達長安之前,長安西郊的同羅蒲麗已率素葉鏢局的人手夤夜向西,西郊莊園內空蕩蕩的,仿佛從來沒人住過。真珠郡主阿伊騰格娜也隨之而去,麵對宮中的責問,駐守西郊的沙陀部葉護骨咄支一問三不知……


    “……突騎施部望風而逃,碎葉之圍遂解。葛邏祿上下感叩天恩,征發控弦之士五萬,為陛下前驅,擒殺安賊。俯首懇請陛下賜素葉郡主為葛邏祿可敦,葛邏祿將世世代代為陛下鎮守西陲。臣阿史那暘、高舍屯、杜環、段秀實、謀剌邏多頓首謹言……”


    “素葉郡主和親!?難怪露布寫的質樸無文,果然不是杜環的手筆。”突如其來的消息令李泌內心波瀾起伏:“貴妃娘子自縊身亡,王正見戰死沙場,再無人能為小鴛鴦遮風避雨了……”


    “五萬騎兵!”聖人按著扶手站了起來:“十步之澤,必有香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我大唐幅員萬裏,忠貞之士恆河沙數,何愁叛賊不滅!”


    “陛下聖明!”群臣再拜。


    “傳旨,封素葉郡主阿史那霄雲為素葉公主,擇良日下嫁葛邏祿葉護謀剌邏多。”


    “霨郎君,風雨如磐,你將如何應對呢?”李泌蹙眉長思,憂心忡忡。


    大唐君臣全神貫注平叛戰事之時,兩千裏外的河湟穀地,一支黑壓壓的吐蕃軍隊正悄然向北行進。主將恩蘭·達紮路恭駐馬溪畔,極目遠眺,他仿佛看到,山巒疊嶂、雲霧繚繞的北方,一座險峻的城堡巍然屹立……


    疏鍾平野闊,青柏夕霏凝。


    五月初七黃昏時分,華州城外王忠嗣墓園內,儀衛森森、旌旗如雲。


    太子李亨獨自一人立於墳前,雙目含淚:“忠嗣兄,某終於能來看你了。吾與汝一同長大,在某眼中,汝才是某之親兄長。當年吾得居東宮,汝領四鎮節度,何等融洽。”


    李亨舉起酒杯,將醇酒緩緩倒於地上:“可惜,忠嗣兄,汝為何不能聽吾之勸,非要在石堡一事上觸怒聖人,致使官爵被削、身陷囹圄、橫死漢東。”


    “某推心置腹,為何屢屢有人忘恩負義?”李亨抬眼望向東南,他這幾日反複翻閱王珪的密信,逐字逐句推敲,卻仍琢磨不清王正見之死,究竟是李璘的無心之失還是有意為之。


    王正見雖是太原王氏長房嫡係,卻從來都不是東宮一黨的心腹,隻是前些年權相李林甫逼迫太緊,東宮才俊凋零,李亨不得已將死馬當做活馬醫,對王正見頻頻拉攏,不惜讓建寧王屈尊迎娶王正見的庶女。


    王正見對東宮還算恭敬,但在朝堂爭鬥中,卻並未始終與李亨同進退,甚至縱容兒子王霨屢次三番破壞東宮的謀劃。故李亨對王正見之死並不是特別在意,且他早已打算用更聽話的元載取而代之。


    王正見死不足惜,李亨在意的是北庭軍、素葉軍的精兵強將。經過數年朝爭的驚濤駭浪,李亨深深明白,唯有掌握兵馬,才能爭奪大位。從太宗皇帝到當今天子,莫不遵循此道。


    故而對於江淮戰事,李亨期望的是大勝叛軍、進逼東都;收複洛陽後,將王正見明升暗降,調入華州大營;攫升元載為都護,徹底掌控北庭雄兵。


    而今睢陽之戰雖勝,卻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慘勝,王正見戰死、北庭軍元氣大傷、素葉軍片甲不迴、平盧軍占據青州密州,李亨身為天下兵馬元帥,威望因之受挫,收複東都的大計也不得不遷延。


    而從王珪密信看,北庭軍、素葉軍的傷亡本是可以避免的……


    “殿下,節哀。”李靜忠躡手躡腳走上前來:“睢陽一戰大勝叛軍,建寧王妃臨盆在即,良娣也有了身孕,東宮近日喜事連連,殿下切不可沉於哀傷。”


    “喜氣盈門之日,愈哀故人之逝。”李亨淚如雨下:“忠嗣兄,汝早聽吾言,何至於陰陽永隔!兄長之子,吾必厚待之,即便頑劣,某亦包容一二。可若其一再再錯,兄長可別怪某無情……”


    十月胎恩重,三生報答輕。


    長安建寧王府內,大汗淋漓的王緋手攥錦被,疼痛難忍。即將為人母的她還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已葬身通濟渠畔,自己的丈夫正麵臨痛苦抉擇……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唐西域少年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海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海命並收藏大唐西域少年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