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國忠……”李泌無奈歎了口氣:“若非此子私心自用,肆意挑釁,幽燕之叛至少可拖延一年半載;若非此子德不配位,寡廉鮮恥,又豈會授人以柄,令東宮輕易覓得煽動民眾之借口?”


    李泌之前婉勸過聖人罷黜楊國忠,另拜良相。然年老的帝王固執以為安祿山的權勢皆源於自己的恩寵,隻需一紙詔書即可號令燕趙健兒拋棄甚至斬殺倒行逆施的跳梁小醜,故聖人舍不得用君王的鐵石心腸刺破比翼連理的偽裝。


    李泌早就對曲辭諂媚的安祿山充滿警惕,但他之前從未想過此獠竟會成為驚破霓裳羽衣的罪魁禍首。直到遊曆磧西,李泌方愕然驚覺,邊陲士卒隻畏將帥、不念君王之疾已深入骨髓。


    “內輕外重如斯,霨郎君誠不我欺也!”李泌佩服王霨才高識遠之餘,對朝野民心的微妙轉變甚是憂心。


    “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李泌深知,華夏文明之雄偉遼闊,源於海納百川的胸懷和氣度;大唐燦若雲霞的文治武功,根植於四方各族英才的馳心中華。然自幽燕幹戈起,民心悄然生變,上自帝王、下到黔首,紛紛在心中築起藩籬,被遺忘許久的“華夷之辨”沉渣泛起。若非帝心生疑,哥舒翰怎能以拙劣的借刀殺人之計剝奪安思順的性命?若非眾口悠悠,一向勇猛無懼、足智多謀的霨郎君又豈會束手束腳?


    “安祿山欲以蠻力奪天下,不得人和,日久必敗。令某驚懼者,不在平叛,而在戰後……”


    浮雲蔽日的未來誠然令李泌驚懼,然更急迫的依然是眼前的亂局。


    方才貴妃娘子泣求以死平息政變,不過是以退為進的求生之道。李泌對楊氏滿門頗為鄙夷,但他不得不承認,即便是謫仙李太白的“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亦不足描盡貴妃娘子的傾國傾城。但與至高無上的權力相比,絕世容顏隻不過是可有可無的點綴,李泌相信,若賜死貴妃可換得江山永固,聖人絕不會有半點猶豫。之所以躊躇不定,無非是在權衡利弊。


    貴妃娘子哭哭啼啼片刻後,聖人忽召高力士進殿。他雖竭力保持麵無表情,但李泌依然能察覺高力士臉上那一絲無奈和苦澀。


    “聖人莫非欲借高翁之口……”陰雲剛爬上李泌的心頭,吱呀一聲怪響,緊閉的殿門微開一線,仿佛餓獸咧開血盤大嘴。


    “李先生……”高力士探出頭對李泌招了招手。


    “狠心的聖人、狡猾的高翁……”李泌輕吐一口濁氣,卻消不盡胸中塊壘。


    “若得挽天傾,何惜區區名。可……”李泌腿若灌鉛,遲遲邁不出通往深淵的一步。


    “李先生,家妹有急事要稟告聖人。”阿史那霄雲宛若天籟的輕唿將李泌從萬丈深淵拉迴……


    為求富與貴,甘為三姓奴。


    三月初三的長安,注定是個動蕩不安的沸騰之夜。潛伏忍耐許久的黑蟒乘八方風雨破土而出,長出尖利的毒爪,即將蛻化成惡龍。


    大明宮丹鳳門外,作為助力毒蛇騰空而起的狂風,吉溫摸著髭須,得意不已:“李相,爾獨斷專行一世,臨死仍不遺餘力為盛王開啟通往東宮的門扉,但汝可知,某擔心相國在泉下太過孤寂,已送盛王殿下到黃泉路上陪你。”


    吉溫曾是李林甫門下走狗,後依附過楊國忠、投靠過安祿山,現又為東宮出謀劃策。在他眼中,楊國忠是擋風的草包、安祿山為同行的豺狼、李亨則是虛偽的毒蛇,草包可操縱之、豺狼可共舞之、毒蛇可借力之,吉溫應對起來皆遊刃有餘,唯有李林甫,吉溫或俯首帖耳服從、或破釜沉舟背叛,卻絕不敢生出半點與之分庭抗禮之心。


    午夜夢迴憶起在屈身李相門下的日子,吉溫總覺得有頭猛虎跟在身後,隨時可能張開血盆大口將他吞噬。吉溫當時不是沒動過改換門庭的念頭,然李林甫大權獨攬、東宮孱弱無力,他自然不會做虧本買賣。


    不過當楊國忠憑借貴妃娘子的石榴裙青雲直上時,審時度勢的吉溫意識到垂垂老矣的李相日之夕矣,當即見風使舵。可惜楊國忠鼠目寸光,根本欣賞不了他的才華,吉溫為前途計,不得不與聖人最垂青的邊將安祿山稱兄道弟,以爭取宣麻拜相的榮耀。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當吃裏扒外的勾當傳入楊國忠耳中,疾若狂風的報複旋踵而至,吉溫初露端倪的封王拜相之路登時危若朝露。


    不過吉溫從來都不是逆來順受之徒,他決意腳蹬兩隻船之前,自然思量過可能的風險。但他早已看穿楊國忠色厲內荏的本質,並不畏懼右相看似遮天蔽日的怒火。


    不久,急於保住東宮之位的太子便派裴誠登門密會,欲借吉溫之力取信於安祿山。擅於權變的吉溫豈會放過送上門的良機,順勢便投靠到李亨麾下。


    在世人眼中,盛王蒸蒸日上、太子日薄西山,但吉溫卻深信事在人為。當年在李相門下,他無數次見李林甫施展手段,無中生有,化不可能為可能,而其行將謝幕前的神來一筆便是憑空推出李琦,勾起聖人的易儲之心。


    “天命本無常,皆人力耳。他人翻手為雲,某亦能覆手為雨。”吉溫興起此念時驀然意識到,自己雖一次又一次地背叛,卻並未走出李林甫投下的陰影。


    借助吉溫的穿針引線,東宮成功煽動安祿山起兵,打亂了聖人更換太子的節奏,為李亨爭得轉圜之機。不過太子並未喘息太久,盛王便被敕封為天下兵馬元帥,執掌平叛事宜。一旦安祿山兵敗,李琦即可憑借赫赫戰功鳩占雀巢、入主東宮。


    太子的反擊則比吉溫預想的還要犀利,裴誠說服腿疾遠離朝堂中樞的哥舒翰暗中作祟,致使封常清兵敗洛陽。吉溫本以為東都淪陷能為東宮爭得渾水摸魚的良機,孰料高仙芝迅速穩住陣腳,將幽並雄兵死死攔在潼關之東;不開眼的王正見則在河東捷報頻傳,讓本應動蕩不安的局麵漸而穩定下來。


    若坐視高封二人輔佐盛王平定亂局,不僅安祿山會被千刀萬剮,太子也將死無葬身之地,至於自己,吉溫絕不相信楊國忠和李仁之是良善之輩。為身家性命計,吉溫苦思冥想許久,終於從被朝野上下恨之入骨卻聖寵不衰的楊國忠身上窺得一絲轉機。


    “誅楊震聖、問鼎大寶”,吉溫將八個字吐出後,代東宮前來問計的裴誠先是眼前一亮,卻旋即黯淡下去:“勤王大軍雲集京畿、飛龍禁軍掌控長安,誅楊談何容易,遑論震聖?”


    “哥舒翰心如欲壑、後土難填,因爭權奪利,其與楊國忠勢同水火;陳玄禮雖已遭聖人嫉恨,戰戰兢兢,然龍武軍仍聽其調遣……”吉溫陰笑著指明了方向。


    吉溫並不清楚東宮與哥舒翰交易的詳情,他本想著借助隴右精兵刺殺楊國忠,但從今夜行動看,太子調動的力量遠超其想象,不僅哥舒翰依約熄滅平安火,陳玄禮趁機引發長安騷亂,連身居華州大營的盛王都被不知從何而來的兵馬擊殺。


    “四海鼎沸、盛王已死,聖人縱有千般手段、萬丈怒火,又能如何?”仰望著黑暗中惶恐不安的大明宮,吉溫洋洋自得、眉飛色舞:“今夕何夕,功成名遂。隻需再稍稍加把勁,便可逼聖人效仿高祖,傳位太子。”


    千軍齊唿星欲墜、燭火驟明鴉群飛。


    “陛下有旨!”


    吉溫正暢想憑從龍之功加官進爵,丹鳳門內遽然燃起千萬點火把,驅散漆黑如墨的夜色。隨著亮光而來的,則是飛龍禁軍穿雲裂石般的吼聲,丹鳳門外的喧囂聲頓時被之壓下。


    “陛下有旨!”


    吉溫適應驀然而來的亮光後,抬眼看見一名熟悉的身影站在丹鳳門上:“高力士……”


    “……楊國忠者,本蜀中無賴,寒傖鄙賤。一朝拜相,不思宵衣旰食憂國事,未曾肝腦塗地報君恩,恣意妄為,狡言惑語,以障天聽。擅開邊釁,亂南詔藩屬;妒賢嫉能,變幽燕軍民;勾連外敵,謀磧西膏腴。結逆黨以牟私利,掠寒畯而沸物議。幸有忠臣義士,誅殺此賊,朕心甚慰!楊門闔族,飛揚跋扈、為非作歹,皆罪不容誅。罪婦楊氏,性非和順,娥眉善妒,雖有侍執巾節之微勞,卻包牝雞司晨之禍心,朕為天下生民計,革其名爵、賜其自盡……”


    高力士每讀一句,身旁十幾名戰戰惶惶、汗出如漿的小黃門便大聲誦讀一遍,然後是數百名飛龍禁軍士卒高聲重複佶屈聱牙的詔書。


    “聖人的應變倒是比當年在湖上蕩舟的高祖快得多……”吉溫急忙拽了拽陳玄禮的胳膊。


    “陛下聖明!”披甲戴盔的陳玄禮不等高力士讀完詔書,就撥開人群帶頭問道:“敢問高翁,楊氏屍首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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