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戰況比王霨想象的還要糟。


    “某棄關而去時才看到汝送來的密信,然木已成舟、迴天乏術。”封常清幽幽歎道。


    “田承嗣部過河後,霨郎君已處瓜田李下,然其一心為公,竟無暇思慮自身安危。某早該提醒,卻因營救父親亂了心神,實在不該。”盧杞暗自感慨不已,但他其實也明白,即便自己出言力勸,王霨依然會奮不顧身選擇平息洛陽戰火:“霨郎君,汝雖見識過人,然究其本心,仍為純真赤子,不識世道之險惡。日後難免磨難叢生、荊棘滿路……”


    身陷埋伏、急於逃命的唐軍士卒格外賣力,片刻功夫,木板已鋪過河心,距離北岸不過十餘丈遠。


    “霨郎君,鋪板過河乃素葉軍之功,汝先請吧。”陰沉蕭索的封常清示意素葉軍先過河。


    “節帥,尊卑有別、禮不可廢,豈有主帥受困裨將先走之理?還請封節帥盡快過河,返迴東都整飭軍旅、加固城防,以免洛陽士民淪入敵手。”王霨不假思索拒絕封常清的“好意”。


    “既然如此,霨軍使聽令!”封常清麵色一變,肅然道:“素葉軍為後隊,掩護全軍過河再撤!”


    “諾!”慨然接令後,王霨走到阿史那雯霞身邊耳語數句。


    “不!”阿史那雯霞頭搖得如撥浪鼓一般:“為何不派別人去?”


    “能令某托死生者,當下唯姐姐一人。”


    “當下……”酸喜交加的阿史那雯霞無奈點頭答應:“好吧,可你一定要……”


    “姐姐放心,某心中還有太多未竟之業、不舍之人,絕不會止步於此。”王霨瀟灑笑道。


    “蕭菲,我們走!”揚鞭從封常清身邊經過時,阿史那雯霞斜乜著衛伯玉等,故意大聲道:“看什麽看,吾師徒二人非素葉軍將士,不受軍令約束,天大地大,來去自由!”


    “某豈敢攔雯霞小娘子。”封常清不以為忤,伸手請阿史那雯霞先走。


    白刃灑赤血,素雪為之丹。


    “竟劈車為板,鋪出一條生路?”佇立山丘的田承嗣見唐軍已開始渡河,又驚又喜。驚的是唐軍反應機敏,喜的是不必再費心思索如何對付礙事的大車,且唐軍既然有了生路,便不會有困獸猶鬥之誌。


    “時機至矣。”田承嗣高聲喝道:“傳令契丹騎兵,衝鋒!長槍手、刀盾兵、輕騎兵,準備接敵!弓箭手前壓,覆蓋射擊!”


    室韋部的木馬雖無法運送戰馬過河,但洛陽城中蓄有大量戰馬。因時間倉促,田承嗣與田乾真二人隻搶了四千多匹。為迷惑唐軍,田承嗣隻要了兩千匹戰馬,其餘皆交於田乾真部。


    躲在山嶺間養精蓄銳多時的一千契丹輕騎應聲而動,唿嘯著迂迴到大道上,挺著長矛,冒著石彈和弩矢,衝向正與契丹武士血戰的素葉軍。


    範陽軍的弓箭手則在兩千長槍手、兩千刀盾兵和一千無馬輕騎掩護下,步步向前,竭力將箭雨灑入唐軍陣列。


    素葉軍步兵營大部均留在河陽城中,之前依靠四輪馬車的遮擋,素葉軍能輕鬆射殺契丹武士。


    如今大車已化為木板,且封常清部正依次撤退,壓力陡增的王霨隻得將二百陌刀手部頂在最前,成為阻止敵軍的中堅;四個團的輕騎下馬轉為步兵,豎起馬槊護在陌刀手兩翼;庭州砲和神臂弓退到陣列正中,由於之前已消耗不少石彈、箭矢,王霨命他們保存實力、精準射擊;兩個團的斥候和一個團的重騎作為預備隊,結成鋒矢陣,隨時準備投入戰鬥;二百名牙兵則牢牢護在王霨身側,負責守衛主將、傳遞軍令。


    白刃勝霜雪、排次若魚鱗。


    陌刀團士卒唐崢透過麵甲,怒視著若鋪天巨浪奔湧而來的契丹輕騎,依然有點緊張。可見周圍袍澤皆持刀矗立、如嶽臨淵,深吸一口氣的唐崢雙腳發力,如挺拔的勁鬆,紮根大地、不畏風雨。


    “為報答忠嗣太守,某一定要殺光敵人,誓死保衛霨郎君!”


    唐崢家本是漢東郡自耕農,堪堪顧得上溫飽。孰料富者愈富、貧者愈貧,郡裏豪右勾結衙役,百般設計,肆意侵吞平民土地,唐崢家的數十畝地去年少兩畝、今年短八分,生計日漸困窘。


    唯有兼領四鎮節度的王忠嗣被貶斥到漢東任太守時,下力氣整頓吏治、約束地方豪強,唐家才過了幾年太平日子。唐崢曾在街市上遠遠見過幾次私服微行王忠嗣,對這位威震邊陲的名將甚是敬仰。


    可惜好景不長,天寶八載(749年),王忠嗣在漢東太守任上病逝,平息數年的兼並之風再起,唐家本就不多的田地被豪門、胥吏吃得一幹二淨,無奈之下,隻得背井離鄉、逃亡關中。


    行至藍田縣時,父母心衰力竭,先後亡故,孑然一身的唐崢混入長安城苟且偷生。身高臂長的他偶然被北庭兵馬使王勇相中,得以進義學就讀,專習陌刀之術。後得知霨郎君乃忠嗣太守之子後,唐崢愈發勤學苦練。


    幾年間,唐崢個子猛躥、氣力大增,刀技更是日益精進。待霨郎君組建素葉軍時,他是唯一一名被編入陌刀團的義學學員。


    “殺!”


    髡發結辮的契丹騎兵如鋪天巨浪,狠狠撞上擐重甲、執長刀的陌刀隊。矛來刀往、人喊馬嘶,甫一接戰,鮮血便染紅雙方甲胄。


    “斬!”


    唐崢腳步一錯,一名契丹騎兵的矛尖從其亮若明鏡的胸甲上掠過,留下一道淺淺劃痕。唐崢趁契丹騎兵來不及收迴長矛的空當,雙臂奮力,舞動巨刃揮出一輪死亡之環。陌刀過處,人馬俱碎,溫熱的血漿噴射而出。即便有麵甲遮攔,唐崢依然嗅到濃重的腥氣。


    “十步殺一人、寇血洗冠纓!某喜歡!”唐崢怒聲狂吼,冒著遮天蔽日的箭矢,揮刀斬向無窮無盡的敵軍。


    陌刀團兩側,素葉輕騎下馬結陣,以如林長槊抵禦著契丹騎兵的衝擊。雙方箭弩、石彈則在半空在交錯而過,飛向各自目標。不過片刻功夫,倒在赤血原野的人馬屍體越來越多,隻是兩軍都殺紅了眼,根本無暇顧及腳下踩的是敵人的屍首還是袍澤的遺體。


    由於戰場夾在嵩山、洛水之間,不甚開闊,契丹騎兵來不及將馬速提到最高便與素葉軍撞在一起,衝擊力難免打了點折扣。況且,契丹輕騎所馭戰馬皆奪自東都守軍,人馬配合不夠嫻熟,戰力無法充分施展。故以騎攻步,短時間內竟無法占得上風。


    素葉軍奮力苦戰之時,源源不斷的唐軍正策馬過河,逃離白刃相接、血流成河的修羅戰場。


    “部族散騎,難堪大任,不過用他們消耗敵軍精力還算不錯。”田承嗣冷笑道:“長槍手、刀盾兵,接敵!輕騎兵,弓箭手,壓上去!”


    與風弛鳥赴、倏來忽往的契丹輕騎不同,範陽步兵鎧甲厚重、陣列嚴整,一眼望去便知是久經沙場的強軍。待他們投入戰鬥後,氣力稍衰的陌刀團傷亡迅速加劇,素葉軍本就單薄的防線頓時搖搖欲墜。


    “節帥,若霨郎君有個好歹,日後怎見王都護……”剛踏上洛水北岸的衛伯玉扭頭望了眼殺聲震天的戰場,心有不忍。


    “衛別將,汝赤心一片,豈知人心之險惡、世事之黑暗。有道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某之前一直擔心哥舒翰暗中使絆,得叮囑高節帥派雲舟郎君陪同王思禮部出潼關。饒是如此,隴右軍還是鬧了出軍糧斷絕的把戲。某本以為王正見父子胸懷磊落,孰料節骨眼上忽生叛軍偏師奇襲洛陽一事,此子之言,某或能信之一二,安居宮闕的聖人能信否?天下悠悠眾口能信否?若他真坦坦蕩蕩,就多殺幾名叛軍以表心跡吧,日後若朝中有人攻訐、市井流言詆毀,此戰之功足以替其遮掩稍許,想來王正見當能理解某之苦心。”封常清仰天長歎:“武牢已丟,東都危矣,某不畏聖人的雷霆之怒,唯懼殃及高節帥……”


    “節帥深謀遠慮,在下孟浪了!”


    “也罷,若他真死在此地,終究是個麻煩,汝便領五百飛龍騎兵潛伏在北岸,接應其過河。”封常清叮囑道:“記住,汝隻需照管王霨一人。”


    交代完畢後,封常清急催馬向西,無論如何,他要盡力守住東都,至少不能讓安祿山輕而易舉占領洛陽。


    雪刃霜飛,紅血星流。


    庭州砲集中剩餘的所有石彈在範陽軍陣中撕開一個裂縫後,南霽雲一馬當先,從陌刀團讓開的通道中疾馳而出,長槊若靈蛇吞吐,接連刺死三名長槍手,將縫隙扯得更大。緊隨其後的二百素葉重騎飆舉電至,若利刃切豆腐,沿著縫隙洶湧而入,生生在範陽軍中鑿開一條血紅色的道路,斥候輕騎則順著通道縱馬狂奔,揮槊側擊長槍手、刀盾兵陣列,苦苦支撐的素葉輕騎壓力驀然一輕。


    “陌刀團,掩護戰車團、弩炮團撤退!輕騎兵上馬,準備後撤!”王霨見幸存的武牢關守軍已過河完畢,遂急命傷亡過半的素葉軍撤兵。


    “霨郎君,汝為一軍之首,不可有失。牙兵團,還不快護送霨軍使過河!”盧杞見王霨紋絲不動,急得滿頭冒汗。惡戰至此,素葉軍已隻剩牙兵團這隻生力軍。


    “誰敢亂動!”王霨抽出吹毛利刃的雪影刀:“吾為一軍主將,自當斷後,敢有違抗軍令者,某親手斬之!”


    牙兵們見狀,略一遲疑,前方傳來陣陣慘叫聲。王霨抬眼望去,才發現西南方冒出一支殺氣騰騰的騎兵隊,觀其甲胄,當是橫行幽並的曳落河。


    掃蕩過範陽輕騎的素葉重騎正調轉馬頭,準備背衝長槍陣,卻驟然遭遇側衝,轉眼就被曳落河淹沒,斥候輕騎奮力廝殺,卻被曳落河死死擋住,不僅無力援救人數越來越少的重騎兵,反被聚攏過來的敵軍圍了個水泄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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