戍樓吹角起征鴻,獵獵寒旌背朔風。


    “封節帥,用此物瞭望觀敵更佳。”封常清正扶欄沉思間,眼前兀然出現一個半尺來長的銅管。


    “望遠鏡?!”封常清持鏡細觀,但見數裏外本模模糊糊的叛軍營盤陡然清晰無比,大纛上的“安”字仿佛近在眼前。


    觀望片刻後,封常清將望遠鏡還與王霨,撫須寒暄道:“素葉軍初來乍到便大勝曳落河,可喜可賀,有霨郎君相助,某無憂矣!”


    “封節帥謬讚!”王霨恭敬施禮:“望遠鏡雖小,工序卻甚是繁瑣,急切間素葉居僅趕製百餘副,為助節帥破敵,在下帶了三十副過來。”


    “霨郎君費心了。”封常清意猶未足:“西征石國時……”


    “另有配重石砲一百具、猛油火三十車,現囤積於河陽南城,某已交付衛別將。”


    “好!”封常清大喜過望:“有此利器在手,武牢關將固若金湯。”


    “不知節帥今日召某來此有何吩咐。”


    “霨郎君,河陽戰事如何?”


    “稟節帥,當下城中守軍近萬,北岸叛軍約為我軍兩倍,觀其旌旗,主將當為前範陽兵馬使田承嗣,田乾真部也在其中。”


    “田承嗣、田乾真……”封常清沉吟片刻後道:“霨軍使可有信心守住河陽?”


    “那衛別將……”王霨不答反問。


    “霨郎君,明人不說暗話,某在關中和東都招募的六萬多義勇初成規模,然難稱強軍;麾下裨將數十,卻無堪用之人。武牢關外叛軍近十萬,即便有雄關為障,某仍忐忑不安,須臾離不得衛別將和駐守河陽的北衙禁軍……”


    “若節帥準某率素葉軍便宜行事,在下定為節帥守住河陽城。”王霨朗聲道:“不過,小子也有個不情之請。”


    “難怪方才霨郎君出手如此闊綽,原來有求於某。”封常清哂笑不已。


    “封節帥,先賢曾言:未慮勝、先思敗,倘若洛陽失守,城中百萬民眾將遭滅頂之災,敢問節帥將如何應對?”


    “霨郎君言下之意是不看好某和安西軍?”封常清冷哼道:“據邊監軍言,近日還有數支遠道而來的粟特商隊陸續進入洛陽城,商賈之輩尚不懼戰火,久負盛名的霨郎君為何如此畏首畏尾。”


    王霨迎著封常清鋒利的目光,毫不躲閃:“小子深信以節帥之才,定能令安賊铩羽雄關、寸步難行。某也願肝腦塗地,供節帥驅使。”


    “既然如此,何需大費周章疏散百姓?”封常清麵色稍霽。


    “古人雲:善騎者墜於馬、善水者溺於水,善飲者醉於酒,善戰者歿於殺。戰況瞬息萬變,宜未雨而綢繆,毋臨渴而掘井。節帥若能阻叛軍於關下自然普天同慶,可一旦有個萬一,節帥不畏史筆如鐵乎?”


    “史筆如鐵……”封常清沉吟許久方淡淡道:“史筆雖可畏,時誹卻能殺人。霨郎君是否想過,若某令洛陽城中百姓四散避難,聖人當作何想?滿朝文武當作何想?”


    “敢問節帥,洛陽城中糧秣足否?武牢關裏軍械齊否?”


    “軍械糧草自然多多益善……”封常清隨口答道。


    “博良商行是揚州數一數二的海商,聽聞安賊起兵,東主趙無極義憤填膺,為助節帥破敵,遂慷慨解囊,從江淮采購數十船大米,此刻正沿通濟渠北上。然北方天寒地凍,船最多行至睢陽(今河南商丘)便得卸糧……”


    “為固守東都,某可征調數萬民夫南下運糧。”七竅玲瓏的封常清一點就透,並舉一反三道:“聽聞霨郎君征得高節帥同意,在長安西郊廣設廠坊打造軍械,是不是也需要點人手。”


    “在下一點小心思,瞞不過節帥。”王霨微微一笑。


    “洛陽城中數十萬戶,某擔心霨郎君此舉杯水車薪。”封常清輕歎道。


    “中原百姓久不識兵戈,安土重遷更是黎民之性。即便節帥嚴令民眾出城避難,恐也不會有多少人離開。”王霨頗為無奈。


    “既然如此,霨郎君又何必費心勞神?”


    “某自求心安耳……”


    王霨想到死於猛油火的懷州百姓,長歎一聲,神情蕭索。他前世記憶中,自從封常清失守虎牢關,洛陽便屢遭兵燹,可謂白骨露於野、百裏無雞鳴,千年名城備受摧殘。正是為避免悲劇重演,王霨才在父親接到求援信時自請南下,否則以王正見之心,是絕不肯答應封常清所求的。


    “難為霨郎君了!不過若要借運輸糧草、打造軍械之名疏散民眾,還需一人點頭……”


    “節帥是指邊監軍吧。”王霨心思澄明:“從河陽來武牢關途中,某已繞道洛陽城拜會了邊監軍、達奚尹和盧中丞。”


    “邊令誠與霨郎君也算故交,某若沒記錯的話,達奚珣當是霨郎君應進士試的主考官,盧奕盧中丞則是盧杞的父親。”封常清屈指盤點道:“難怪霨郎君姍姍來遲,敢情洛陽城中皆汝故人。”


    “節帥博聞強誌,小子佩服。”王霨笑道:“西征石國時,某已識得邊監軍,深知其人秉性,登門時特意帶了數箱玻璃器皿和庭州銀幣。邊監軍對抽調民夫運輸糧草、打造軍械頗為支持。”


    “如此甚好!”封常清拍了拍王霨的肩膀:“大丈夫行事自當如是,萬不可扭扭捏捏、縮手縮腳。”


    “通權達變,不得已而為之。”苦笑不已的王霨想起與邊令誠交涉的過程,忍不住陣陣惡心。


    “河陽三城易守難攻,區區兩萬叛軍不足為慮。即便事有不諧,霨郎君可燒斷浮橋,獨守南城即可。”封常清細心叮囑道。


    “某更擔心朔風猛烈、大河冰封,若叛軍從冰麵渡河,洛陽危矣。”


    “今冬算不得酷寒,吾記得前幾日河麵尚不能行人。”封常清撚須道。


    “難道節帥派人試過?”王霨吃了一驚。


    “霨郎君可讀過晉人郭緣生著的《述征記》?”封常清得意笑道。


    “小子慚愧……”


    “《述征記》乃一部記載中原山川、交通的行役記,書裏談及大河時,順手記錄河邊民眾試探河冰薄厚的辦法,甚是有趣。”


    “請節帥賜教!”


    “不知河冰能否過人時,可捉狐狸一隻,放於冰麵。狐性多疑且善聽,一旦聽到冰下尚有水聲,它絕不肯過河。若狐狸敢從冰上走到對岸,車馬也就可以放心渡河。某早命士卒捕捉狐狸數十隻,以便每日查探冰麵。”


    “小子受教了。”王霨施禮道:“不過,為萬全計,某欲沿大河南岸廣築望樓,並以石砲日日擊砸冰麵,還望節帥恩準。”


    “霨郎君思慮周全,某豈會不允?”封常清喜道:“某聽聞聖人已敕封哥舒翰為樞密副使,並遣飛龍將軍張守瑜催促隴右、河西兵馬火速來源,河源軍使王思禮已率五千騎兵為先鋒出潼關。某等最多隻需堅守十餘日,西北邊軍當陸續抵達,到時某定可大破安賊。霨郎君獨守河陽之功,某絕不會忘記。”


    “李先生一入長安便雷厲風行,有其在聖人身側出謀劃策,實吾輩之福。”王霨一早收到阿伊騰格娜的飛鴿傳書,對李泌迴歸朝堂甚是欣喜:“多謝封節帥,小子必竭盡所能,不教胡馬渡河陽!”


    萬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風。


    天寶十三載(754年)臘月二十五日下午,零零碎碎的細雪遮擋不住河陽北城內外的衝天殺氣。堅若磐石的城頭上,素葉軍弩炮團士卒躲在女牆後麵,操縱著神臂弓和庭州砲,一刻不停地將巨弩和石彈射向城外。在他們身側,凜然無畏的刀盾兵和神情堅毅的長槍手緊盯城下,防備來自敵軍雲梯的偷襲。四百名弓箭手則一線散開、站在後列,他們聽從將佐的號令,不時張弓仰射,將躲過弩炮團攻擊的漏網之魚逐一清除。


    城池中,二百名重甲長刀的陌刀手聚在門洞中,蓄勢待發;陌刀手身後,重騎兵、輕騎兵、配重投石機星散各處,輜重營的士兵帶著數百名原守軍如魚穿梭,絡繹不絕地搬運箭矢、石彈、滾木等守城器械;擔架在手的醫護營士兵初上戰場,躍躍欲試,可他們等了許久,卻遲遲無用武之地。


    河陽北城外,焦躁不安的田乾真見攻城士兵根本接近不了城牆,懊惱無比:“猛攻大半個時辰,梢砲還未發威就被素葉軍的石砲敲掉,白白折損百餘名士卒仍一無所獲,當時某若能一鼓作氣拔下河陽城,何至於此!”


    “阿浩稍安勿躁!”範陽兵馬使田承嗣撫摸著下顎的山羊胡,定睛打量著城頭的旌旗:“汝確定守城的是王正見的幼子王霨?”


    “承嗣兄,錯不了,那日就是這種射程超遠的巨弩讓兒郎們吃了點虧!”田乾真指著自上而下掃射的神臂弓恨得牙癢癢。


    “有趣!”出身將門世家的田承嗣對不斷倒在雪地裏的下屬渾不在意:“北庭軍西征石國,弄出了猛油火、配重石砲;霨郎君一進京,長安市井憑空出現連弩;如今素葉軍參戰,又來了個巨弩。阿浩,會不會這些稀奇古怪、威力無比的玩意都是黃口孺子搞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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