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秉燭解心結,夜話不覺雞報晨。


    蘇十三娘本想等懷州災情緩解後迴長安,可半個月後,一封來自如意居的密信使她不得不改變計劃。


    “安祿山父子真是越來越放肆!”公孫大娘將信遞給愛徒。


    “……河東節度副使安慶宗誘騙漠北契丹、奚、室韋等部,設宴款待大小頭目時在酒裏放麻醉草藥,將之麻倒斬殺,然後吞並其部落,挑選精壯為私兵。為掩蓋豢養私兵的罪行,安慶宗命河東兵馬使高秀岩殺良冒功,以躲避兵部和樞密院的核查。聞喜堂行商途中,救下數名死裏逃生的雲州(今山西大同)百姓,河東裴家不忍見大唐子民蒙塵,願送雲州百姓上京,揭發安家父子之罪行。然畏懼曳落河半途報複,懇請如意居出手相助……”


    “哼,聞喜堂何日變成普渡眾生的苦海慈航?”蘇十三娘對偽善的河東裴家嗤之以鼻。


    “珪郎君擔任太子司議郎多年,河東裴家早將闔族興衰押在東宮身上,此刻自然拚盡全力替太子爭取名望。”公孫大娘思索道:“為師知道你與聞喜堂有過節,本不想勞煩你,但刺殺盛王餘波未了……”


    “師父何須如此,聞喜堂雖不堪,然安家父子殺良冒功更是罪大惡極。大是大非麵前,徒兒清楚孰輕孰重。”


    將賑災事宜托付給範秋娘後,蘇十三娘拜別雙親和師父,帶領數十名如意居招募的武士,北上河東。確認過雲州民眾的身份和經曆後,她暗中護送聞喜堂的商隊,踏上返京之路。


    安祿山父子執掌河東已三年多,各州縣都安插有心腹。可裴家始祖乃春秋時秦國的貴族,被分封到聞喜,迄今已紮根河東一千多年。


    為幫太子鞏固東宮儲位,裴家也下了血本,調動全族之力,不惜一切代價確保商隊平安。蘇十三娘一路晝警夕惕,不許任何可疑之人靠近商隊。從長安伴隨至今的素葉鏢師則一直緊跟其後。


    七月下旬,商隊從風陵渡口過黃河,進入京畿。聞喜堂上下不由都鬆了口氣,蘇十三娘卻愈發謹慎,讓素葉鏢師通知阿史那雯霞前來助陣。讓她感動的是,得到消息的王霨讓阿史那雯霞、柳蕭菲浩浩蕩蕩帶了近百名素葉鏢師前來幫忙。而蘇十三娘也敏銳察覺到,夫君王勇帶了更多人手,躲在暗處以備不時之需。


    果不其然,商隊夜宿華陰郡時遭到偷襲。早有防備的蘇十三娘和阿史那雯霞帶領如意居武士和素葉鏢師布好天羅地網,不僅擊退敵人的進攻,還生擒數名曳落河。經審問,被擒的曳落河斥候均來自漠北各部,且他們都曾幹過殺良冒功的勾當。


    怒不可遏的阿史那雯霞揮劍欲斬殺曳落河,卻被師父攔住:“吾之前擔心隻靠雲州百姓之證詞,不足以撼動安祿山父子。如今多了曳落河的口供,安祿山不死也要脫層皮。”


    “霨弟三年來煞費苦心,就是想扳倒安祿山,卻屢屢功敗垂成,如今終於有了鐵證。”阿史那雯霞笑逐顏開。


    抵達長安後,在朝堂任職的裴家子弟當即上奏,揭發安慶宗罪行。遙領河東節度使的吉溫試圖讓禦史台將醜聞掩蓋下去,卻被得知消息的楊國忠一頓怒斥。


    楊國忠與安祿山不睦已久,如今有現成把柄送上門,他自然不會善罷甘休;王霨、高仙芝也諫言聖人徹查河東殺良冒功之事……長安朝堂再次風起潮湧。


    蘇十三娘雖關注中樞風雲,但她更在意的則是如何巧妙結束與王勇的慪氣。


    蘇十三娘考慮過接女兒時與夫君和好,可金城坊宅中人來人往,一時未找到合適時機。她之後又想趁王勇來北庭進奏院探望女兒時給他個台階下,誰料河東殺良冒功一案若雪崩般越鬧越大,楊國忠為乘勝追擊、徹底擊垮安祿山,不僅指使京兆府衙役以搜檢證據為名闖入河東進奏院,還命鮮於向帶兵搜查安祿山在長安親仁坊的住宅,試圖找出安祿山父子大逆不道、圖謀造反的罪證。


    留在長安執掌範陽、河東進奏院的嚴莊極為謹慎,自不會留破綻給京兆府。一無所獲的楊國忠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抓了數名投靠安祿山的門客,嚴刑拷打,威脅他們指證安家父子有不軌之心。


    可門客不過是安祿山附庸風雅用的,根本不得參與機密,編造的證詞自然漏洞百出、互相矛盾。楊國忠興致衝衝拿供詞到聖人麵前邀功,卻被吉溫一一化解。惱羞成怒的楊國忠遂讓鮮於向將門客全部杖殺,並斥責吉溫失察。


    聖人本就不喜吉溫,但顧及安祿山的臉麵,高舉輕放,免去吉溫河東節度使之職,隻保留其禦史中丞之位。可對吉溫而言,觸手可及的相位已變得遙不可及。


    將相之爭愈演愈烈,王勇整日呆在金城坊幫王霨分析局勢、出謀劃策,竟許久不曾來探視女兒和蘇十三娘。


    “可恨的王勇,他心裏還有沒有女兒!”蘇十三娘一腔柔情再度化為恨意,自然不會放下身段主動找王勇。


    待到八月上旬,長安市井忽然流傳劍南軍被南詔擊潰,兵馬使李宓戰歿,十萬大軍悉數葬身西洱河。誰知數日後,卻有劍南牙兵持露布報捷,說劍南軍幾經苦戰,大勝南詔,占據南詔北部數十州縣,拓地百餘裏。美中不足的是,鏖戰之時,領軍衝鋒的劍南兵馬使李宓因坐騎失蹄,戰死沙場,屍首也被南詔軍奪走。


    劍南報捷之時,安祿山的奏折也送抵長安。據阿史那雯霞講,安祿山在奏章中對殺良冒功含糊其辭,稱豢養的私兵乃心向大唐的藩屬部落,他倒是坦誠教子無方,懇請聖人免去自己的範陽節度使。


    令蘇十三娘迷惑不解的是,安慶宗殺良冒功罪證確鑿,可最終聖人的雷霆之怒卻落在高秀岩頭上,免去其所有官職,關入北都大牢,待冬至大朝會後問斬,以儆效尤。而對安慶宗的處罰竟隻是輕飄飄的罰俸一年。


    “昏庸!”蘇十三娘對李隆基的判決極其不滿,她審訊過曳落河斥候,清楚安家父子才是殺良冒功的元兇,高秀岩不過是為虎作倀。


    氣憤不已的蘇十三娘心緒不佳,每日除了練劍就是照顧女兒,一時也懶得理會王勇。之後王勇來看望女兒數次,蘇十三娘均麵如冰霜,兩人的冷戰就如此不尷不尬地延續著。


    其間公孫大娘和弟子三三兩兩喬裝返迴長安,但她們並未迴安邑坊,而是在南城晉昌坊大慈恩寺附近找了個宅子。宅子的主人自然還是如意居東主王元寶。


    護送聞喜堂商隊到長安後,蘇十三娘去安邑坊查看過數次,發現來自平盧和安西的牙兵隨處可見,而最為顯眼的則是安西別將衛伯玉。


    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


    待到九月初,蘇十三娘從師門和素葉居兩個渠道先後得知,有貌似段荼羅之人在長安南郊的秦嶺山區出現。但她詢問公孫大娘,卻發現師父對段荼羅為何顯身京畿一無所知。


    “一定要抓住你!”蘇十三娘擔心段荼羅的毒針傷及他人,故而她隻身來到哨卡林立的秦嶺。


    “如此大的陣仗,京兆府發的什麽瘋?難道就為抓捕個劍南牙兵校尉?”蘇十三娘聽阿史那雯霞提過一句,說楊國忠比安祿山還令人齒冷,竟將損兵折將的慘敗編造為大勝,欺瞞天子。一名氣憤不過的牙兵校尉決定來長安揭露他的醜惡嘴臉。


    “帝王昏聵,故廟堂多率獸食人之輩。那牙兵校尉就算進京又能如何?楊家姐妹枕頭風一吹,楊國忠定安然無恙。”蘇十三娘經河東殺良冒功一案,對李隆基頗為失望:“但願霨郎君能想個鬼點子,如扭轉怛羅斯戰局般拯救長安朝堂。”


    “劍南校尉……”神思萬裏的蘇十三娘盯著山路上如臨大敵的關卡,忽有所悟:“段荼羅為何要來秦嶺,難道她的目標是劍南校尉?段荼羅是南詔擺夷族人,近年來南疆烽煙不止,她深恨劍南軍,在歸義坊就對劍南牙兵大開殺戒。不行,我得盡快找到段荼羅,否則劍南校尉可能要喪命毒針之下。”


    師出同門,行事自然有相近之處。蘇十三娘換位思索一番,沿著山林中的蛛絲馬跡,找到數具被毒針殺死的屍體。經仔細辨別,蘇十三娘認出死者多為素葉鏢師,其中一人依稀像是若兮客棧的夥計。


    “可恨!”七竅生煙的蘇十三娘循著打鬥聲找到假扮成自己的段荼羅,並用飛刀將之逼退。


    蘇十三娘本想窮追不舍,但念及保護劍南校尉更為重要,才暫時放段荼羅一馬,不料王勇也來接應李晟,置氣許久的夫妻二人竟於荒郊野外巧遇。


    蘇十三娘不料夫君竟在眾人麵前坦然承認自己就是王思義,而當劍南校尉的激動得熱淚盈眶之時,她忽覺鬱積多時的怨氣渙然冰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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