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東宮勢力不但沒有被削弱,反而趁機坐大,將手伸入龍武禁軍,在楊國忠發動的王焊謀反案中差點將李林甫擊倒。


    強壓心中的驚慌,李隆基聽從高力士的提議,火速新建飛龍禁軍製衡龍武軍,以免不知不覺中被逼為“太上皇”。


    在王焊案等交鋒中,李隆基意外發現王正見的態度甚是微妙。他因王忠嗣的緣故一直被朝野視為碩果僅存的東宮黨邊將,其長子任職東宮,與廣平王形影不離;其女更是嫁給建寧王。但王家最令人刮目相看的次子王霨,卻如泥鰍般在東宮、李林甫和楊國忠三方勢力間遊刃有餘。


    最初李隆基以為王正見大奸似忠,麵上尊崇東宮、實則四處鑽營。但前年冬至大朝會上,王正見合縱連橫發動磧西邊鎮削弱安祿山的勢力,明顯與東宮心思不符。李亨與安祿山關係並不融洽,但李隆基清楚,雙方眼下並未視彼此為不共戴天的仇敵,畢竟他們各有各的對手和麻煩。


    而去年肆虐關中的洪災則讓李隆基摸清王家父子的想法。洪災之中,關中平民流離失所,適逢飛龍禁軍成軍工作舉步維艱。王霨及時提出“流民換精兵”之策,一舉兩得化解困境,令李隆基意識到王正見和王霨的目標是強本弱枝、維護中樞威儀。


    身為北庭都護卻反對節度使權力擴張,聽起來匪夷所思,卻活生生地發生在眼前。


    “莫非王正見傻了?還是邊鎮之權已然膨脹到不可約束的地步,令仁人誌士痛心疾首?”李隆基心間閃過幾絲疑慮,但他仍然堅信,天下萬民盡在掌握中。讓他感到更妙的是,王正見父子孜孜以求的目標,恰好有助於自己推行易儲大計。


    李隆基更換太子的念頭萌生在梨園歡宴上。武惠妃死後,寂寞空虛的李隆基在高力士的誘導下結識千嬌百媚、精通音律的解語花楊玉環。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煥然一新的情感滋潤了帝王的身心,卻也徹底斷絕了壽王李瑁的東宮之途。


    有時李隆基也會懷疑,高力士是否故意因勢利導,斬除壽王對東宮的威脅,畢竟太子是他舉薦的。但隻要看到芙蓉如麵柳如眉的娘子,李隆基就不願再去糾結此事。畢竟兒子的感受不若自己的享受重要,何況他也須臾離不開高力士細致入微的侍奉。


    故而李隆基雖對太子的不滿越積越多,之前卻始終未考慮過廢立太子,因為他一時想不出哪個兒子適合替代李亨。


    梨園宴會上,李林甫借武惠妃的忌日,將盛王李琦推到眼前。懷著對舊愛的縷縷思念,年老帝王驀然發現,沉溺於享樂中的自己對兒子們了解得太少,不知不覺間,年近弱冠的李琦已玉樹臨風,酷似當年風流倜儻的臨淄王。


    “如此佳兒,何不立為太子?”歡宴之後,李隆基再瞧李亨那張黑臉橫豎都覺得不順眼。雖清楚李林甫利用了自己內心深處最柔軟的一麵,但李隆基樂意如此。而他決定選擇盛王除了對武惠妃的舊情,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李琦年紀適中,既不用擔心日後朝政為權臣篡奪,又不必憂慮東宮威脅自己的帝位。


    打定主意後,李隆基如同忙碌的蜘蛛,靜悄悄編織著捕捉獵物的大網。經曆過無數血雨腥風的他深知廢立太子極可能動搖國本,必須慎之又慎。因此,一開始,為了避免刺激李亨,李隆基隻是逐漸增加盛王拋頭露麵的機會,使朝臣慢慢適應李琦的存在。


    前年冬至大朝會時,老謀深算的李林甫利用磧西邊將對安祿山的圍攻,為盛王爭取到平盧節度使的差遣,使悍將史思明成為李琦的忠誠追隨者。


    李隆基本不想.操之過急,可身體日漸衰弱的李林甫卻等不及。去年洪災時,李林甫入宮秘奏,懇請李隆基默許盛王轉運渭橋倉中的存糧賑災,以博取名望。李隆基望著垂垂老矣的李林甫,心生憐憫。兩人年歲相差無幾,沉醉於美人歌舞、羯鼓羌笛的帝王身姿依然如鬆柏挺拔,忙碌於案牘公文、勾心鬥角的權相麵色枯蔫若落葉焦黃。


    “既如此,哥奴就放手施展吧!”李隆基不忍拂李林甫的麵子,同時也想探探東宮會如何反應。


    東宮果然忍無可忍,不過太子並沒有傻到直接跳出來動手,而是選擇慫恿迴京心切的楊國忠出手燒毀盛王義倉、擊殺轉運渭橋倉糧食的車隊,導致盛王聲望大墜。


    如此反擊倒未超出李隆基預料,但李林甫身體之差卻令他始料未及。幸而李林甫臨死前一番布置,脅迫楊國忠支持盛王、對抗東宮。


    失去李林甫後,楊國忠繼任右相,李隆基本打算延續內有權相、外有邊將的格局壓製東宮,緩緩圖謀易儲。可楊國忠才具有限,與李林甫比相差萬裏之遙。他玩弄權勢、結黨營私,李隆基都不在意,可他根本摸不準帝王心思所在,一心與安祿山比高下,令李隆基頭疼不已。


    放棄楊國忠另找良相?李隆基荒廢朝政多年,對朝臣才德的了解早非初登基之時。況且右相之位關係重大,眼下除了楊國忠,又有誰具有如此勢力呢?陳.希烈隻是一唯唯諾諾、自私自利的酸腐文人,不通治國之道;高仙芝文武兼備,惜乎在中樞毫無根基;張均、張垍、王正見均與東宮牽連太深,決不可為右相;羅希奭眼界狹窄、格局太小,可專一麵卻無法掌全局;吉溫……


    “賣主求榮的不良子,難堪重用。”思及吉溫,李隆基憶起他那雙狡詐、陰狠的三角眼,心海泛起厭惡的漣漪:“王鉷出身名門,精通富國之術,頗具大臣威儀,本是良相之才,可惜了……”


    無奈之下,李隆基不得不親自出麵調停左膀右臂間的衝突,可安、楊二人勢同水火、鬥得不可開交,楊國忠但凡抓住機會,一定會危言聳聽說安祿山必反;安祿山則繞開政事堂密折不斷,痛陳楊國忠如何暗中下絆子,克扣範陽、河東兩鎮的錢糧。


    聽楊國忠絮叨多了,李隆基偶爾也心生疑慮:“難道安祿山真有狼子野心?”


    在疑雲左右下,李隆基決定放縱一次楊國忠,借之試探安祿山的忠心。令他感到欣慰的是,安祿山一接到聖旨就快馬加鞭趕到長安。


    “愚蠢的楊國忠,有幾分機巧、卻無大才,根本不知治國理政根本何在。”遐思許久,李隆基對楊國忠愈發不滿:“不過愚者千慮亦有一得,河東地勢高聳、虎視京畿,乃要害之地,長期由一人把持確非長久之計,隻是究竟該由何人接任方才妥當呢?”


    邊鎮節帥調動牽一發而動全身,非思慮周全不可輕動。李林甫在時,這些都不勞李隆基操心。如今右相和邊將鬥得雞飛狗跳,本來垂拱而治的聖人也開始費心勞神。就連易儲大事,也得李隆基親自出麵暗示高仙芝出手……


    深殿寂寂、步聲杳杳。


    “陛下!”高力士輕聲喊道。


    “哦,高將軍迴來了,安祿山那邊都安排妥當了?”李隆基從沉思中迴過神。


    “東平郡王在別院休憩,所帶牙兵住進飛龍禁軍營盤。張守瑜將軍熟悉範陽、河東軍將,有他出麵,範陽牙兵定然服帖。”高力士殷勤道:“天氣寒冷,陛下為何不早迴寢殿?”


    “朕和楊相國多聊了幾句。”李隆基麵色微微有點陰沉。


    “陛下可是因楊相與東平郡王不睦而勞神?”高力士把聖人心思的邊邊角角都摸得一清二楚。


    “還是高將軍深得某心!”李隆基歎道:“將相不和、朕心難安!”


    “陛下,老奴倒是有點粗淺見識。”高力士笑眯眯附在李隆基耳邊竊竊私語。


    “妙!”李隆基眉宇間陰霾漸散、晴空萬裏:“如此安排,雙方誰也挑不出毛病,高將軍此議別具匠心。”


    “陛下謬讚!”高力士喜道:“其實……”


    “其實這是霨郎君的主意。”李隆基旋即猜出高力士妙計的來源。


    “陛下聖明!”高力士笑道。


    “這種麵麵俱圓的鬼點子,也就他這個小滑頭想得出來。”李隆基故作漫不經心追問道:“王正見父子所謀不止於此吧?霨郎君還有什麽精怪主意,高將軍不妨一股腦抖出來。”


    “陛下是疑心王都護另有所圖?”高力士內心有點緊張。


    “朕隻是納悶,為何王正見父子盯住安祿山不放?方才的主意確實巧妙,可歸根到底還是要收攏安祿山的權勢。”


    “陛下,王都護與霨郎君一心所求,乃維護陛下之權威、京畿之穩固。老奴以為,王家父子與當年的王忠嗣誌同道合、心意相通,所作所為皆以忠君報國為本。偶或有觸逆鱗之舉,卻並無私心。”高力士不正麵迴複,而是小心翼翼繞著圈為王霨辯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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