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白風色寒,雪花大如手,庭州城一片銀裝素裹。


    內城館驛裏,葛邏祿萬夫長特爾克擁著燙熱的石炭爐坐立不安。胸中數次湧起掀開厚重的門簾探聽城內動靜的衝動,卻不得不生生忍住。因為他清楚,館驛內有無數雙眼睛盯著自己,決不能輕舉妄動。


    明麵上,特爾克是奉葛邏祿小葉護謀剌思翰之命,從弓月城來庭州與北庭都護府商議,如何妥善解決葛邏祿部與沙陀部的草場糾紛。


    如楔子般嵌入葛邏祿弓月部和碎葉部之間的數萬沙陀人,名義上歸河中節度管轄,但其頭領朱邪盡忠隻是沙陀部的王子,仍需聽從父汗朱邪骨咄支的命令。而遊牧於北庭伊州蒲類海的沙陀本部則唯北庭都護王正見馬首是瞻。


    如此犬牙交錯的糾葛局麵,自有其曆史緣由。四年前王正見率葛邏祿、沙陀、黠戛斯三部聯軍消滅突騎施汗國後,以犒賞戰功的名義將素葉水北大片草場賜給沙陀部,以監控日益壯大的葛邏祿人。


    三年前怛羅斯之戰,葛邏祿葉護謀剌黑山歿於戰場,長子謀剌邏多與次子謀剌思翰爭奪汗位,導致葛邏祿部一分為二。而沙陀人正好位於兩部之間,成為雙方的緩衝。


    葛邏祿部雖內鬥不休,但兩部與沙陀人的草場糾紛始終存在。最激烈的紛爭發生在三年半前,葛邏祿與沙陀兵戎相見,直接引發突騎施奴隸大逃亡,震動磧西。


    河中節度使設立後,阿史那暘曾親赴素葉水北岸,劃清各部草場邊界。無奈葛邏祿與沙陀積怨已深,隔三岔五就鬧出一兩場小摩擦。不勝其煩的謀剌思翰決意釜底抽薪,派心腹特爾克找北庭都護府徹底了斷糾紛。


    特爾克抵達庭州時,王正見已啟程去長安覲見天可汗。特爾克隻得與副都護程千裏、長史杜環交涉。由於王正見不在,交涉過程極其緩慢。好在特爾克並不焦急,他每日跑跑北庭都護府,閑暇時還逛逛南市如意居、素葉居等商鋪,轉眼就到了天寶十一載的十一月二十。


    二十日這天,優哉遊哉的特爾克雖行程一切照常,心中卻萬分緊張。因為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根本不是什麽解決草場糾紛,而是猛油火的配方。


    西征石國時,特爾克親眼目睹過猛油火毀天滅地的磅礴威力,無比震撼。作為謀剌思翰的心腹,他深知葉護多麽渴望獲得如此利器。去年年底葉護擔任河中朝集使赴長安覲見天可汗之時,偶然從弘農閣購得數十罐猛油火,帶迴弓月城後視若珍寶。謀剌思翰暗中召集能工巧匠琢磨大半年,卻依然無法逆推出猛油火的配方。


    一籌莫展間,忽有人持程千裏的密信喬裝來弓月城拜會謀剌思翰,邀葛邏祿部一同奪取猛油火的配方。


    聽了使者的提議,特爾克心思大動,謀剌思翰卻沉靜如水。


    “葉護,天賜良機……”


    不待特爾克說完,熟知磧西掌故的謀剌思翰就搖頭道:“


    (本章未完,請翻頁)此事有詐,不可輕信。程千裏不過一介武夫,怎會有如此多花花心腸。”


    “那我們擒住使者,將之交給阿史那節帥?”


    “不!”謀剌思翰麵授機宜道:“北庭被王正見經營得鐵桶一般,連根針都插不進。憑空波瀾興起,源頭當在長安朝爭。無論是何人躲在背後操縱此事,均意味庭州出現縫隙。你速召集人手,偽裝成突騎施商隊潛伏進庭州待命,過所某會提前安排好。然後你以公幹之名趕赴北庭指揮,能得到配方自然好,即便得不到,也要大鬧庭州,摧毀北庭軍煉製猛油火的軍寨,俘獲幾名工匠。”


    肩負秘密使命的特爾克來到庭州館驛不久,房間內就多了份密信,告知他守軍十一月二十日換防,並附上軍寨布防圖。


    將信將疑的特爾克按照謀剌思翰的叮囑,以商議草場糾紛為名多次拜訪程千裏,觀察、揣摩他的一言一行。經過試探,特爾克認為,要麽程千裏城府極深,要麽他就是真的一無所知。而特爾克更傾向於後者,因為他對謀剌思翰看人的眼光深信不疑,這也是當年他死心塌地追隨葉護的原因所在。


    在南市閑逛之時,特爾克還察覺到城內有不少“誌同道合”的商隊,使他對幕後主使者愈發懷疑。明知對方不可信,卻不得不與之合作,還要裝出按部就班的樣子,特爾克有種黑夜中與豺狼同行之感。好在葉護明察秋毫,並未幻想一蹴而就奪得猛油火配方,而是另有打算。為此,葉護還特意準備了後手……


    寒風如刀、雪大如席。


    “嗚嗚嗚!”高亢的號角聲穿透漫天風雪、越過堅實坊牆、擠過簾幕的縫隙,鑽入特爾克耳中。


    “申時三刻,換防守軍迴營。”特爾克掀開門簾,但見鵝毛大雪鋪天蓋地:“好天氣!”


    碎瓊亂玉、雪虐風饕。


    庭州內城南門外橫街上,兩輛馬車看似漫無目的地閑逛,卻始終在內南門附近盤旋。負責拉車的四匹馱馬全是神駿的大食馬,馬背上竟備有簡易鞍韉。


    “送配方和圖紙的人怎麽還不出來?”躲在車廂裏的穆台阿焦灼不安。為掩人耳目,兩輛大馬車都由雇來的漢人車夫駕馭,車門窗則遮擋得嚴嚴實實。穆台阿帶三名最彪悍的手下藏在前車,艾本尼等四人負責在後車接應。


    識破北庭副總督的險惡用心後,穆台阿帶人闖入如意居分號,拉開架勢逼對方顯身談判。懾於唿羅珊騎兵的彪悍氣勢,一名自稱裴掌櫃的年輕唐人代表程千裏出麵與穆台阿密談許久。經三年苦練,穆台阿的漢話雖算不上流暢,卻足以不用通譯直接與唐人對話。


    穆台阿質疑為何找如此多外援,裴掌櫃反問僅憑百餘名輕裝武士能否攻下城寨?穆台阿質問如何分工、如何分贓,裴掌櫃笑而不語。穆台阿旋即反應過來,猛油火的配方和配重拋石機的圖紙根本不在軍寨中!


    “納迪姆閣下,王正見疑神疑


    (本章未完,請翻頁)鬼,豈會將包含驚天之秘的配方和圖紙放在城外。程副都護多番打探,終於確定東西放在北庭都護府密室中。”裴掌櫃亮出底牌。


    “攻打城寨是假,真正的戰場在內城中?”穆台阿將信將疑。


    “若非閣下耳聰目明,某豈會如實相告。”裴掌櫃無奈道:“既然閣下追查到此,某自不會讓你們空手而歸。”


    “我不信!”穆台阿甚是警惕。


    “納迪姆閣下,內城防守嚴密,你們很難混進去,即使混入也難有作為。進密室找配方和圖紙由我們負責,乘亂出城則需閣下配合。二十日傍晚,煩請閣下帶人在內南門外接應。”裴掌櫃吩咐道。


    “我憑什麽相信你?”


    “閣下可以不信,然後出門就帶人迴木鹿城吧。反正在下並不缺幫手。”裴掌櫃有恃無恐。


    “你怎麽進入北庭都護府密室?”穆台阿對弱不禁風的裴掌櫃心存疑慮。


    “某手無縛雞之力,自然不行。不過,有人做的到,恰好她是在下的朋友。”裴掌櫃笑著指了指屋頂,穆台阿此時才恍然大悟,進入如意居以來或隱或現的壓迫感來自何方。


    “好,二十日見!”反複權衡後,穆台阿不得不低頭屈服。


    不過,穆台阿對身份不明的裴掌櫃並未完全信任。他和艾本尼商量後,決定隻將少部分精兵布置在內南門附近,大部分兵力依然部署在西郊城寨附近,如此即可觀察城寨戰況,又方便接應城中同伴。


    同時,穆台阿還沿橫街灑下不少人手,以確保順利撤退,畢竟上次陷入唐軍重圍的經曆實在過於慘痛。


    在焦急等待期間,穆台阿還查明城中還活動著一隻倭馬亞家族商隊。不過,據穆台阿觀測,這隻商隊也十分可疑,很可能是由“阿薩辛”偽裝而成。


    據烏滸商肆埋伏在大馬士革的眼線傳迴的消息,艾妮塞迴國後,力勸倭馬亞家族的偽王推行一係列變革。其中一項就是抽調精兵強將組建專門負責對外刺探和暗殺的隊伍,據稱這支無孔不入的神秘人馬被艾妮塞命名為“阿薩辛”。


    讓穆台阿十分迷惑的是,他隱隱覺得阿薩辛這個詞帶有點突厥語或波斯語的痕跡,卻想不出它究竟是何含義。穆台阿自然猜不到,艾妮塞如此命名,是因在西征途中聽王霨講刺客組織“阿薩辛”飛簷走壁的故事有感而發……


    “倭馬亞家族果然也特別關注庭州,不過,你們已被狡猾的唐人騙了。”能夠領先敵人一步,讓穆台阿有點小小得意:“一旦獲得配方和圖紙,總督就能率領唿羅珊鐵騎踏平大馬士革、征服河中!”


    風急雪密、軍寨巍巍。


    南城牆上,北庭牙兵隊正薛守一蜷縮在女牆後,通過瞭望孔警惕注視著被風雪覆蓋的茫茫曠野。在他身側,稀稀疏疏豎立著一排不畏嚴寒的草人,遠遠望去神似百無聊賴的士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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