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當空,月華如水。


    天寶十一載五月十六日亥時三刻,整齊劃一如棋盤的長安城在月色溫柔的籠罩下漸漸陷入沉寂。


    橫平豎直的長街上,潮熱的南風讓帶刀巡邏的街使和披甲持槊的金吾衛士卒渾身上下汗津津的,異常難受。本來之前他們還能隔三差五偷個懶,可自從李林甫遇刺,聖人震怒、京城騷然,逼得他們不僅得增加巡查次數,還不敢有一絲一毫懈怠。


    高高的坊牆之內,雖偶爾還有些許喧囂,但多數人家都已安然入睡。唯有各處坊門附近的武侯鋪中,仍有值守的武侯在燈下品酒閑談。


    歸義坊位於長安城西南角,遠離宮禁,偏居一隅,雖算不得人跡罕至,卻也難引人注目。坊中居民魚龍混雜,各色人等均出沒其中,唯獨比較少見達官權貴。


    “其實呢,咱們坊之前也闊過。據說前朝時,蜀王楊秀的王府就在此處。”一燈如豆,歸義坊北門武侯鋪中,有位年近四十、滿臉絡腮胡的中年武侯呷了口酒,對幾名年紀較輕的同僚賣弄道。


    “歸義坊裏還出過王府?也不知道王府到底座落在哪個角落,說不定明日刨一刨,還能挖出點值錢玩意。”有人心思活絡,立刻聯想到金銀錢帛上。


    “座落在哪裏?”絡腮胡猛喝了一口,哈哈大笑:“那時王府將整個坊都占了!”


    “什麽?”一眾年輕武侯張大的嘴足以塞個雞蛋進去。長安城中雖有不少占地數百畝的豪宅,但足足占據一個坊的宅邸並不多。


    “那位與楊家關係匪淺的鮮於使君據說是蜀中世家,出手闊綽,前一陣子也不過在坊裏買了半條街。”有位年輕武侯歎道。


    “蜀中世家?嘿,你們還是太年輕,沒怎麽見過世麵。長安城中權貴如雲,鮮於向當年隻是益州一豪商,還不是靠攀附楊家任了一年多劍南節度使。他算什麽世家名門,不過楊家門下的一條狗……”酒勁上來,絡腮胡正要胡吹,卻聽坊門外傳來叮叮咣咣的拍門聲。拍門的人似乎很焦躁,聲音越來越大。


    “什麽人?”絡腮胡抽出橫刀,晃晃悠悠走近坊門,竭力壯著膽子喝問。


    “京兆府,有要案,快開門!”門外的人十分不客氣。


    “京兆府!?”絡腮胡一驚,急忙收迴橫刀,取下門閂。


    坊門打開後,一彪人馬手持長刀利刃,如潮湧進歸義坊中。


    “你們?你們有令牌嗎?”映射著月光的閃閃霜刃如刺目的烈焰,灼疼了絡腮胡的眼睛,使他十分緊張。絡腮胡想再次拔出橫刀,卻驚愕地發現自己雙手顫抖,連刀柄都握不緊。在鋪中飲酒的年輕武侯更是被片片寒光嚇得站不起身來。


    “還不算蠢。”領頭的一位青年郎君冷哼一聲,從腰間摸出令牌拋給絡腮胡。


    確認無誤後,絡腮胡心思稍定,拱手寒暄道:“不知諸位有何貴幹……”


    “別廢話,快說任海川住在何處。”騎在馬上的青年郎君十分不耐煩,毫無下馬寒暄的打算。


    (本章未完,請翻頁)“任海川?”絡腮胡在歸義坊當武侯也有年頭了,可他一時想不起“任海川”是誰。


    “三十多歲,中等個子,愛穿道袍,說自己會看相。”青年郎君身後,一名身披重鎧、腰間兩側分別懸著刀劍的冷麵騎士飛速報出任海川的特征。


    “哦,你們要找任相士啊!他剛搬來沒多久,我說怎麽不記得這個名字。他的家在東南角,順著這條路往南走,到坊中心左拐,然後下一個街口右拐,走到底,左拐,臨街的那一戶就是……”


    絡腮胡絮絮叨叨還未說完,急躁的青年郎君已帶著人馬就向任海川家衝去。


    “多謝!”冷峻的騎士在馬上迴了個禮,心念一動,又追問一句:“敢問仁兄如何稱唿?”


    “某姓何,人稱何九郎……”


    絡腮胡的話未落地,刀劍懸腰的重甲騎士也催馬而過。


    “那青年郎君譜真大,既不迴禮、也不道謝,京兆府這幫狗屁玩意,把某喝酒的心情都搞沒了。”人馬走後,絡腮胡低聲罵了兩句,然後皺眉道:“這個任相士怎麽會得罪京兆府?還有,他搬來也有半年了,好像從沒告訴過我他的名字……”


    馬蹄起落,蹄鐵擊打在厚實的街道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在距離任海川家宅還有數十丈遠的時候,衛伯玉驅馬向前,長臂一伸,攔住了欲加速衝鋒的王準:“王少卿,可以下馬了,不然會驚動院子裏的人。”


    “好,聽衛別將的!”王準從馬鞍上一躍而下,順勢抽出橫刀。


    “王少卿,你帶人在後督戰即可,某上前抓他。”衛伯玉雖厭惡這趟差事,卻也擔心王準有什麽閃失。他留下兩名安西牙兵守衛在王準身旁,自己弓腰帶著三十名衙役,如捕獵的狸貓悄然潛行。


    近一個月前,右相李林甫在平康坊府邸前遇刺,若非衛伯玉臨危不懼,用身體擋住毒矢,令無數人望而生畏的右相恐怕早已橫死街頭。


    衛伯玉左肩挨了一箭,所幸他穿了兩層鎧甲,中毒不深,昏迷過去不久就被李府的醫師搶救過來。李林甫感念衛伯玉的忠勇,大筆一揮,就將衛伯玉的官職提升為安西都護府別將。


    其實李林甫原本打算將衛伯玉調入北衙禁軍,可他執意不肯,非要留在安西。李林甫以為他是念舊,難得縱容別人悖逆自己一次。


    提前升任別將,衛伯玉心中樂開了花,可他急於迴到安西上陣殺敵的願望卻愈發遙遠。


    得知衛伯玉救護李相有功,高仙芝和封常清都寫信讚揚。封常清更是明確表示,既然有人欲圖對李相不利,衛伯玉就得在長安多待些時日,直至李相願意放他迴去為止。可看目前的形勢,李林甫對他極其倚重,一時半刻是肯定不會讓他離開。


    無奈之下,衛伯玉不得不繼續幹著“看家護院”的無聊勾當。遭遇刺殺後,李林甫對自身安危更加看重,叮囑衛伯玉須臾不離其左右,使他連個拜親訪友的空隙都擠不出來。


    不過,今日中午,衛伯玉倒是在李相府中遇見


    (本章未完,請翻頁)了一位故人。也不知何故,北庭王都護家的幼子王霨忽然被李仁之引到李府外書房,與李相談了許久。守在門外的衛伯玉雖聽不到兩人說了些什麽,卻莫名感覺會有大事發生。


    霨郎君進入外書房前,就微笑著跟衛伯玉打了個招唿。怛羅斯大戰時,霨郎君曾隨同王都護救援安西軍。擊敗大食叛軍後,衛伯玉在安西軍營中見過霨郎君一麵,霨郎君對他的雙手刀劍術特別好奇,還詢問過幾句。


    霨郎君臨別前,特意請示李相,讓衛伯玉送他出門。路上霨郎君問了問衛伯玉傷勢恢複的情況,並詳細詢問刺殺時的種種細節。


    衛伯玉雖不明白霨郎君意欲何為,但他還是毫無保留地描述了刺殺發生時的情形。得知衛伯玉始終沒有看清刺客的身形,霨郎君麵有憾色。


    霨郎君剛走,李相就派人召王禦史大夫前來,並與其在內書房密議了片刻。王禦史大夫離開時,又急又躁,麵色兇狠、眼珠子瞪得嚇人,如條被激怒的野狼。


    一晃就到了晚上,王禦史大夫忽而又急匆匆帶著兒子王準趕到李府。他們不顧擦拭臉上的汗水,就鑽到李相的內書房中。


    待王家父子從內書房出來後,李相在門口想了想,交待衛伯玉帶兩名安西牙兵,跟隨王禦史大人去辦件差事。


    衛伯玉正欲開口詢問,李相揮了揮手,吩咐道:“速去!速去!一切聽王禦史大夫安排。”


    離開平康坊的路上,王鉷告訴衛伯玉,長安城中來了一名殺人不眨眼的巨寇,京兆府數次抓捕,都讓他逃脫了。今日終於偵知他的老巢在歸義坊,因怕巨寇再次逃走,故請衛別將出手幫忙。


    抓巨寇雖比不得上陣殺敵,但比護衛李相還是有趣得多。興致高昂的衛伯玉問清巨寇的長相後,跟著王準向歸義坊奔去。王鉷則分道揚鑣,說要去調動更多人手。


    衛伯玉瞄了眼王準率領的數十名京兆府衙役,戰意高漲。既然數十名衙役都可能攔不住巨寇,想來巨寇的身手相當了得。不過,無論對方多強,衛伯玉都無所畏懼,自信能將之擒住。


    躡手躡腳靠近巨寇任海川的家門後,衛伯玉收斂心神,抽出長劍。他正欲敲門,一瞬間卻心生異樣,覺得似乎有人在窺視自己。可扭頭查看之時,如芒在背的異樣感卻消失不見。謹慎的衛伯玉又前後左右看了一圈,並未察覺有任何不對的地方,才開始敲門。


    “誰呀?”宅院裏傳來略帶迷糊的聲音。


    “巨寇還雇有家仆?”衛伯玉心中暗暗驚訝,他能聽出應門之人語音懶散,毫無防備之心,顯然不是戒心頗重的兇悍之徒。


    “我是武侯鋪的何九郎,剛才坊裏進了個賊,好像竄到你們院子裏了。”衛伯玉學著絡腮胡的嗓音,粗聲粗氣道。京兆府的衙役則緊攥橫刀,躍躍欲試。


    “啊,有賊!?”應門之人手忙腳亂打開大門。


    門堪堪溜開一條縫,衛伯玉本想再套幾句話,京兆府的衙役卻一腳將門踹開,揮著橫刀衝了進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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