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八載,四月初六的黃昏,日之夕矣,瑰麗的晚霞倒映在寬闊無邊的伊麗水(今伊犁河)上,為迷人的河中草原鑲上了一道既深邃又美麗的金邊。


    伊麗水北岸、弓月城南,時節似夏似春,氣候不冷不熱,正是一年之中最為宜人之時。


    廣袤的草原上,芳草萋萋、野花點點、綠葉臻臻,大地上的如畫美景,與西天的晚霞交織在一起,更是格外靜謐和迷人。


    三三兩兩的葛邏祿牧民,騎著駿馬,哼著小曲,開心地驅趕著馬群和牛羊,悠閑地從伊麗水畔向炊煙嫋嫋的自家營帳歸去。


    偶爾還會有三兩隻野鹿,蹦蹦跳跳地來到河邊飲水。它們一邊低頭舔著甘甜的河水,一邊警惕地瞪著萌萌的大黑眼睛,留意著四周的風吹草動。


    一隻在河邊捕捉的蚊蟲的蜻蜓,大概是飛累了,竟然毫不客氣地落到一頭公鹿枝枝叉叉的大角上,休息了片刻。


    公鹿似乎也發現了頭上的不速之客,它微微晃了晃腦袋,蜻蜓就扇動著透明的翅膀,在空中盤旋半圈,轉身離開了。


    趕走了頭上調皮的搗蛋鬼後,公鹿仰脖而鳴,呦呦的鹿鳴聲,仿佛展翅高飛雀鳥,穿透昏黃微亮的暮色,飛進來伊麗水北岸的唐軍大營中。


    聽到幽遠而低沉的鹿鳴聲後,王霨伸了個懶腰,從杜環的軍帳中走了出來。


    協助杜環處理了半天文書之後,日日打熬身體的王霨,也實在忍不住有點疲倦了。遠遠的鹿鳴聲傳來,讓他眼前一亮,不禁想出去走走。


    “小郎君,文武之道一張一弛。此刻風光甚佳,你也勞累半天了,不妨到帳外漫步片刻,換換心情。”王霨還沒有琢磨好如何開口,善解人意的杜環,就主動提出讓他出帳走走,休息一會兒。


    步出軍帳,但見暮色中的大營,帳篷點點、望樓林林、壁壘森森。負責大營巡邏的刀盾兵,在火長的帶領下,嚴肅地在帳篷之間的通道中穿行。還有負責糾察軍紀的虞候,板起麵孔,在大營各處查探、巡查。整個唐軍大營,在蒼茫的暮色中,如同肅殺的洪荒巨獸,不怒自威地屹立在伊麗水畔。


    王霨站在杜環的軍帳之前,望著整齊、威嚴的軍營和遠方依稀可見的弓月城,欣賞著河中草原夕陽西下時的醉人美景,唿吸著混雜著花香、草香和水汽的清新空氣,不覺心曠神怡。


    他本想打幾式太極拳,緩解一下大腦的疲倦。可還沒有打兩招,王霨的目光,就不自覺向大營中間一處守備森嚴的帳篷望去。


    這頂外表看起來不起眼的帳篷中,住著隨軍同行的大食公主艾妮塞。為了確保艾妮塞的安全,避免引人注目,王正見特意交代,不要安排過於華麗的帳篷,足夠懷遠郡主使用就行。防守要外鬆內緊,做到既不紮眼,又毫無疏漏。


    不過,王正見也充分考慮到艾妮塞的特殊身份,帳篷裏麵的各色用具都比較精致、精細,布局也特別體貼、周到。艾妮塞的貼身丫環米薇、米蘭,負責近身保護她安全的同羅蒲麗,都住在這個帳篷裏麵。


    但是,無論是艾妮塞還是同羅蒲麗,均非令王霨對此帳篷魂縈夢牽之原因。他的目光之所以總黏在此處,是因為帳篷裏還有一位讓他念念不忘的人。


    三月初三庭州金滿河畔踏青之後,王霨敏銳地發覺,阿史那霄雲對他的態度似乎有了點微妙的變化。


    如果說她之前是刻意疏離的話,郊遊踏青後,阿史那霄雲在找王緋玩的同時,也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地增多了和王霨的互動,不再顧忌阿史那雯霞冷冰冰的目光……


    在大軍出征前,阿史那霄雲還見縫插針,邀請小夥伴們又去庭州城西門外的馬球場打了次馬球。


    除了王珪意料之中婉拒了邀請,當日親曆馬球場風波的一眾小夥伴們悉數到場。


    此次比賽一切順遂,不再有任何意外和枝節。比賽也打得酣暢淋漓,小夥伴們都很盡興。阿史那霄雲的進球數更是全場最高,她高興地大唿小叫、興奮異常。王霨、高仙桂兩人都表現得特別活躍,唯有阿史那雯霞,始終有點心不在焉。


    比賽結束後,眾人圍在一起野餐、休息之時,阿史那霄雲出人意料地宣布,她馬上也要隨軍西行了!


    雖然已經過去一個月了,王霨依然清晰地記得,自己聽到此消息時,驚喜得心髒都要掙脫胸膛的束縛了。


    阿史那霄雲竟然也要隨軍出征?!未來數月日日都可以見到那張如水蓮花般的嬌容?!從天而降的幸福,讓王霨簡直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比之前更加懂得收斂和克製的王霨,費盡全身氣力壓下心中的狂喜後,才注意到高仙桂滿滿的懊惱和阿史那雯霞清冷的陰鬱。


    “雯霞姐姐是早就知道霄雲要隨軍西行吧?因此比賽的時候才會如此無精打采吧?”王霨心中推測道,不覺有點不忍。


    他知道阿史那雯霞對得到跟隨如意居西拓的機會是多麽在意。即將出發之時,忽然得知一向光彩奪目的姐姐也要西行,心中肯定無比失落。


    王霨本想上前安撫一下阿史那雯霞,可話到嘴邊,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正躊躇間,忽聽高仙桂急切問道:“霄雲妹妹,你為何能夠隨軍西行啊?霨弟是有聖人旨意,雯霞妹妹是跟隨師父護衛如意居,你又是用何名目呢?”


    聽到高仙桂的疑問,王霨才意識到,自己忙於壓製狂喜、憐憫阿史那雯霞,竟然將如此重要的問題忽略了。


    “懷遠郡主的貼身丫環都是粟特人,家父不太放心,就稟明王都護,允我一同西行,陪伴郡主。”阿史那霄雲輕描淡寫道。


    王霨正在思忖阿史那暘的“不太放心”究竟是什麽意思時,就聽阿史那雯霞冷冷地說了一句:“你又不懂大食語……”


    放在上巳節前,阿史那霄雲對妹妹的挑釁多選擇迴避退讓。可此時聽見妹妹言辭不善,她淡淡迴擊道:“妹妹,你可以學劍技,我也可以學大食語啊。雖無伊月那樣過人的天賦,可我自會加倍努力,還請妹妹不必憂心。”


    姐妹二人的唇槍舌劍令氣氛一冷。王霨正著急如何救場時,依然沉浸在懊惱情緒中的高仙桂,卻根本不曾細聽姐妹二人的對話,自顧自鬱悶道:“唉,家父此次居然還是留守庭州,不然我也要想個法子,去河中的昭武九國見識一番!”


    大家均知高仙桂心係何處,卻也無人說破。倒是方才的尷尬局麵,卻被高仙桂的自言自語無意化解了。


    王霨在驚喜過後,心中也暗生疑惑,不明白為何阿史那暘會同意讓兩個女兒都隨軍而行。


    要知道,西征石國可不是去金滿河畔踏青那般輕鬆自在的郊遊,而是關山萬裏赴戎機的勞累、黃沙百戰穿金甲的鏖戰,隨時都有可能會直麵死生。即使一直待在遠離前線的後方,也難保不會出現什麽意外。王霨去年被大食人劫持的遭遇,可不就是最好的例證嗎?


    心中雖然疑竇重生,但王霨還是特別欣喜於能和阿史那霄雲一同西行。


    因此,大軍離開庭州城後,王霨隔三差五就會帶著阿伊騰格娜去艾妮塞小公主處探望阿史那霄雲和同羅蒲麗。


    北庭大軍出征後,艾妮塞的心情非常興奮。而長途行軍又格外漫長和無聊,所以她也特別期待王霨的拜訪,每次都會開心地和王霨聊上很久。


    在庭州住了一段時間後,艾妮塞的漢話有所提高,但她和王霨聊天時,依然離不開米氏姐妹或阿伊騰格娜居中翻譯。


    王霨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但每次也不得不陪艾妮塞閑談半天大食國的內政、地中海周邊地區的地理風貌。


    通過交流,王霨不斷將前世的記憶和艾妮塞提供的信息相互印證。而艾妮塞則驚歎王霨知識之淵博,因而更願意和他長談。


    在打發了艾妮塞後,王霨才能有那麽一丁點時間,和阿史那霄雲一起在軍營周圍騎馬散心。


    王霨其實也記不得兩人具體聊過什麽,他隻是覺得,和阿史那霄雲騎馬並行之時,時光似乎重迴到了他和小雨手牽著手,在冬日校園中踏雪尋梅的幸福時刻……


    北庭兵馬後麵,如意居等數支商隊如影相隨,蘇十三娘和阿史那雯霞負責率領一百多名武士保護商隊的安全。


    不過商隊跟隨著唐軍大隊,離開庭州以來不曾有任何不開眼的馬匪或小部族敢打商隊的主意。


    因此,一路行來,阿史那雯霞還比較有閑暇,她每天早上依然堅持到軍營中找王霨一起對練,似乎姐姐的存在絲毫沒有影響她的心境和追求。


    阿史那雯霞也特別忙碌,蘇十三娘不僅每日都傳授她劍技,還開始教她喬裝易容之術,並試著派她去探聽情報。


    對練結束後,阿史那雯霞都會和王霨聊一些她打探情報時經曆的趣事。心有愧疚的王霨,每次都會認認真真地聽她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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