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八載三月初三,北庭上下歡聚金滿河畔祓除畔浴、曲水流觴、雕翎騎射之時。龜茲城外,安西四鎮節度使高仙芝也舉家出遊,在清淩淩的白馬河岸踏青、飲酒。


    孤身一人的掌書記岑參,本想悶在官衙內整理文書、謄寫詩稿,卻被封常清強拉出來,要他陪同高仙芝一家郊遊。


    近日岑參的心情更為鬱鬱,安西兵馬西征在即,岑參當然希望從軍同行,開拓眼界、積攢軍功。他千裏迢迢從長安來到安西,不就是為了此嗎?


    可高仙芝卻總不曾對他提出征之事,一時間岑參也拿不準,是否需要主動找高仙芝詢問?想起高仙芝那副愛理不理的態度,岑參心裏十分憋屈和畏懼。


    出了龜茲城西門後,高遠神秘的雪山、茵茵如毯的新草、隨風起舞的綠葉,邊塞春日的萬千氣象,讓岑參鬱積的心情稍微開闊了些。


    在河畔坐定後,高仙芝的妻妾、子女和丫環們都去河水邊濯足祓禊了,高仙芝和封常清則在水邊找了個風景秀麗之地,對坐小酌起來。


    鬱悶的岑參不知該何去何從時,卻見封常清招手讓他過去。


    被迫加入高、封二人的酒局後,岑參多少有點緊張。來在安西都護府任職以來,岑參還從未私下和高仙芝、封常清對飲過,故而完全不知道該談些什麽好。


    而高仙芝素日對文士的輕視,又讓岑參倍覺壓抑。他思量著是否借此機會詢問從軍西征時,卻悲哀地發現,根本找不到談論此事的機會。


    此刻已是暮春,安西兵馬出征的籌備事宜均已到位,數萬大軍整裝待發、因此,高仙芝和封常清坐在溫柔動人的春色中,也心隨景動、閑聊風月,並未大煞風景地議論軍國之事。這讓岑參格外焦急,卻也無計可施。


    不過,當談及長安的繁華興盛、平康坊的風流韻事、大唐文士的高逸俊秀,岑參的話逐漸多了起來。在封常清有意無意的協助下,他也漸漸能夠和高仙芝多說上幾句話。


    “節帥,帆郎君和溪娘子正是發蒙的關鍵之時,岑掌書學富五車,何不讓小郎君和小娘子跟岑掌書多讀些詩書?”閑聊中,封常清忽然隨口建議道。


    岑參事先並不知封常清有此提議,聽後不免有些緊張。他雖然有些遲鈍,但閑談許久後,也終於明白封常清是在幫他展現自己。不過,岑參還是擔心封常清的提議有些冒失。


    岑參知道,高仙芝有兩子一女,嫡長子高雲舟為正室泉夫人所出,現已經成年,在長安任正六品千牛備身。次子高雲帆和女兒高雲溪都是寵妾尉遲夫人所出,年紀尚幼。


    之前岑參也見過小郎君和小娘子,但並無太深印象。但他清楚,封常清是希望讓他通過教導小郎君和小娘子讀書,加深和高仙芝的關係。


    岑參隻是不明白,為什麽封常清如此熱心於幫助自己?來到安西都護府以來,岑參自問,並未做過什麽討好封判官的事啊?不但沒有討好,他還因為封常清瘮人的外貌,總是盡力避而遠之。


    此時,岑參心中迴蕩著《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中的名句:“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之;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對於封常清的提議,高仙芝略一思索,便笑道:“封二所言不錯。岑掌書,不知你意下如何啊?”


    “節帥,在下必將盡我所能,輔助帆郎君和溪娘子。”岑參內心一熱,連忙起身應道。


    “岑掌書,不必拘謹。閑聊而已,可別弄成官衙議事啊!”高仙芝哂笑道:“不過呢,有件事希望岑掌書明了,吾高家從高句麗遷徙到安西已有數代,之所以能有今天,靠的是對聖人的耿耿忠心和拓邊守疆的辛勞,卻非錦繡文章。某當然期待犬子犬女熟讀詩書,但卻絕不希望他們僅僅隻會坐而論道。”


    高仙芝的一番看似戒子的短論,讓岑參心如同被放入冰水中的火熱鐵塊,痛的嗤嗤響。


    岑參此時終於明白,為何高仙芝總是對他不冷不熱、不陰不陽,為何高仙芝壓根不提讓他從軍西征。究其根本,是看不上自己隻會“坐而論道”啊!


    心中的絞痛化成了一股不甘的怒氣,岑參很想直接起身離開白馬河!離開龜茲城!離開磧西!


    憤怒的情緒如狂風在岑參心海上席卷肆虐,但殘存的理智礁石般在風暴中屹然挺立。


    “安西恐怕已經是我最後的機會了,決不能放棄!被人說幾句又如何?灰溜溜迴到長安豈不是更會被人嘲諷!這高句麗子既然以為我隻會坐而論道,以後某就竭力做出些功業讓此僚瞧瞧!”


    岑參的心如跌入陷阱中的孤狼在嗷嗷狂吼,但他其實也並不知道,自己能夠做出什麽樣“驚天動地”的功業。不過,岑參總算竭力裝出平靜的模樣迴道:“謝節帥指教,某敢不從命?”


    高仙芝瞥了眼岑參陰晴變幻不定的麵色,隻輕笑數聲,便自酌起來。


    “被上官羞辱卻能壓住心中的怒氣,有點長進;但情緒外露,依然還是欠些火候。節帥或許是太期待岑掌書能夠像杜環一般能謀善斷,所以才難免有些失望,不準備讓其從軍西行吧?不過,我也隻能幫這麽多了,後麵就得看岑掌書的修行和造化了。”封常清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在心中暗暗忖道。


    “岑掌書,還站著幹什麽,快坐下啊!”見岑參還尷尬地如棵不屈的胡楊樹杵在哪裏,封常清笑著替他解圍道。


    岑參正欲坐下,忽而春風略急、樹梢飛舞、河麵微瀾。頃刻間,卻又風清雲淡、波瀾不興。


    乍暖還寒的春風和出仕以來的諸般不順,讓岑參忽有所感、數句詩詞從腦海中躍然而出。


    於是,他施禮說道:“節帥、封判官,適才風起風息之間,在下忽得古風六句,不知可否請節帥和判官雅正?”


    高仙芝雖出身武將世家,不愛吟詩作賦、不喜酸腐文人,但對於名詩佳句,還是來者不拒的。因此,他微微點頭道:“洗耳恭聽!”


    自幼酷愛詩書的封常清則連連點頭道:“岑掌書,快請!”


    “銀山磧口風似箭,鐵門關西月如練。雙雙愁淚沾馬毛,颯颯胡沙迸人麵。丈夫三十未富貴,安能終日守筆硯。”岑參憶起西行之艱苦、仕途之坎坷,沉聲吟道。


    “好詩!”不待高仙芝發話,封常清就拍手讚道:“大丈夫當追慕先賢張騫、陳湯、班超,棄筆從戎、提劍縱橫,豈能終日困於刀筆之中!”


    封常清激動地吼完後,高仙芝才徐徐說道:“岑掌書,男兒若想富貴,在長安自有千般捷徑,但在磧西之地,卻終究要靠手中的橫刀和胸中的謀略。西征之時,望君能一展抱負、大放異彩。”


    “西征?”岑參的心緒尚沉浸在詩情之中,忽而聽到“西征”二字,不覺有點迷糊。


    “怎麽?岑掌書可是有什麽不方便,無法從軍西行乎?”高仙芝見岑參久不迴應,便冷冷問道。


    “在下是欣喜若狂,一時忘言了!”岑參連忙迴道:“某絕無困難,現在就可以出發!”


    “哈哈!”見岑參如此急切,封常清忍不住笑了起來:“岑掌書,今日乃上巳佳節,大軍數日後才會開拔。你莫要太心急啊!”


    三月初三,北庭和安西春光明媚,隴右鄯州城卻細雨綿綿。春雨固然喜人,卻讓期待踏青出遊的小丫環們懊惱不已。


    不過,此刻鄯州城內外,也就是小丫環們還有興趣琢磨琢磨上巳節。其餘的人,都在為攻克石堡忙得連軸轉,哪裏還有什麽心思顧念過節。


    鄯州城外,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都是連綿不絕的軍營。來自朔方的阿布思同羅部兵馬和黨項人駐紮在城北、河東高秀岩、張守瑜部屯兵於城東、董延光所率領的河西軍在城西紮營,從隴右各軍鎮、守捉匯集而來的兵士則住在城南的兵營裏。


    近日,哥舒翰一座座軍營地巡視各部兵馬,並督促他們勤加操練。


    曾有個河西軍的弓弩營校尉放縱士卒偷奸耍滑、躲避訓練,被哥舒翰直接以軍法斬首。


    董延光曾為此事氣哼哼地找哥舒翰理論,換來的結果卻是哥舒翰從隴右軍調撥數百名虞候和牙兵,直接住進各軍之中嚴加監督。但凡有違抗軍令者,無論官職高低,立即軍法處置。


    董延光嚷嚷著要上表彈劾哥舒翰,數日後,河西節度使安思順一隊牙兵帶著份節帥的親筆信趕到了鄯州。


    河西軍將士雖不知信中寫了什麽,但自此之後,蔫蔫的董延光再也不敢抵觸哥舒翰的軍令。


    數萬大軍在哥舒翰的威壓下,三日一操、五日一練,每天都累得筋疲力盡、度日如年,何曾有閑暇考慮上巳節是哪一天。


    隴右節度使衙署的上上下下也都忙於供應數萬大軍的吃喝拉撒,日日忙得腳不沾地,又怎麽還會有郊遊踏青的雅興。


    此時的鄯州城,已經變成了一座為攻克石堡而存在的巨大軍營,並且每日還有從隴右各地抽調而來的士卒,如滔滔河水般,源源不斷趕來鄯州城。就連連綿不絕的春雨,也無法阻擋他們的步伐。


    北庭和安西文武官員在河畔踏青賦詩之時,鄯州城隴右節度使官衙內,別將王思禮正緊張不安地站在哥舒翰的官房內,屏聲靜氣等待威嚴日重的節帥讀閱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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