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北庭城東南金滿河畔,楊柳青青、春風多情。天地美景,讓人暫時忘記了即將到來的必將充滿血與火之遠征,盡情投入到了春天溫柔的懷抱中。


    少男少女們的投壺和射箭比賽如火如荼進行之時,淙淙溪流上麵,漂蕩著一排淺腹平底的橢圓形木製酒觴。


    隨著溪水起伏的酒觴裏,或碧綠、或胭紅的各式美酒,隨波輕微晃蕩,四溢的芳香混合著春風的氣息和水草的濕氣,更是格外誘人。


    王正見、阿史那暘、張道斌、高舍屯和杜環五人皆著輕便襴袍,分坐小溪兩旁,閑話桑麻、笑談風月。


    他們悠閑自在的模樣,實在令人無法想象,這些人就是執掌北庭數萬唐軍,在磧西之地跺跺腳都會震三震的大人物。


    一角羽觴在王正見身前的溪流處,被油油的水草絆住,逡巡不前。


    王正見嗬嗬輕笑,探手端起酒觴,略一思索,鏗鏘有力地詠誦一首《詩經?秦風?無衣》,然後舉觴一飲而盡。


    王正見詠誦完後,阿史那暘、高舍屯、張道斌和杜環心知都護的“與子同袍”是感大軍即將西征而發,均點頭讚歎古風之慷慨激昂、


    坐在王正見對麵的張道斌更是尖聲笑道:“多虧酒觴停在腹有詩書的王都護身前,吾等才有幸聽都護吟詠優雅古詩。若是酒觴不幸停在滿肚空空的某身前,諸君就隻能聽些無稽笑談了。”


    張道斌話音剛落,他左側的杜環立刻搖頭否定道:“監軍此言過謙矣!曲水流觴始於周、興於秦漢,經晉永和九年蘭亭會後,風行於世。酒觴停則需詠賦之禮,乃因《蘭亭序》而盛。朔其源流,秦漢之時,觴停但飲酒即可。若興之所至,或賦詩、或吟詠、或說笑,亦無不可。監軍若講二三大內逸事,恐怕眾人的酒興會更高吧!”


    杜環“引經據典”的否定令張道斌笑不攏嘴,身為內侍的他在滿腹經綸的士人麵前總是或多或少有些自卑,也就格外敏感。對於曲水流觴此類風雅之事,張道斌既願意參加,又恐怕表現不當遭人嘲笑,於是便先自我解嘲一番。


    而杜環的“明貶暗捧”不著痕跡地誇讚了張道斌的長處,令他心花怒放,不由豎起大拇指投桃報李道:“杜判官不愧為進士及第,學識淵博,說出的話有理有據,令某渾身上下無比舒坦。”


    杜環眉眼輕笑,客氣道:“監軍謬讚了!”


    將空酒觴放下後,王正見笑問身側的阿史那暘:“暘弟,汝真舍得讓令愛萬裏西行?”


    阿史那暘正要迴答,溪流上有角羽觴為小漩渦所困,停了下來。他順勢一撈,拿著酒觴的一隻耳吟誦起漢樂府《長歌行?青青園中葵》。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一句剛結束,王正見就歎道:“暘弟之心吾已明了,舐犢之情人皆有之。故而對犬子的胡鬧,某總是縱容太多。西征雖遠,但幸與大軍同進退,應當不會有何差池。”


    “也正是因為有大軍為依托,某才會同意啊。不過,某還是期望如意居之人抵達碎葉城後,就暫時不要西進。待我軍與安西合力擊潰石國、壓製住大食叛軍後,再做打算。否則貿然讓他們卷入戰場,實在太危險了!”阿史那暘對次女安危甚是關切。


    “暘弟此言深得吾心。不光如意居之人,懷遠郡主、犬子等人,若無特別需要,也應先安置在碎葉附近,以確保安全無虞。”王正見對阿史那暘的意見甚是讚同。


    “都護,如意居此番西進,是否有些過於巧合?”阿史那暘低低問道。


    “無妨!不過是在商言商的小打算罷了。那王元寶消息靈通、心思通透,最擅於借勢而為。想來他是在長安探知我軍西征的消息,故而借大軍之威,趁機開拓。”王正見似乎對如意居此舉渾不在意。


    “無礙便好!”阿史那暘點了點頭:“也不知那忽都魯是否將河中攪得天翻地覆了?我軍西征之時,或許還得和突騎施殘部再對陣一迴吧?”


    “碎葉之戰後,葛邏祿和沙陀部手中共有萬餘突騎施奴隸,忽都魯特勤順利的話,應該可以從中招納數千精兵。在大食人的扶植下,如此力量,足以威脅葛邏祿和沙陀部,讓他們睡不安穩。但著眼於整個戰局看,突騎施殘部的影響力微乎其微,不足道也。我軍西征的主要對手是唿羅珊地區的大食叛軍,石國正王、突騎施殘部等力量,不過是陪襯而已。”王正見始終將注意力放在大食叛軍身上。


    兩人正在閑聊,忽見對岸的北庭長史高舍屯高聲吟道:“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誦詩後,高舍屯舉起酒觴,朗聲說道:“王都護、阿史那副都護、張監軍、杜判官,諸君即將率軍西征,在下則留守庭州、看家護院。在此誦王江寧《從軍行》,祝我北庭軍馬旗開得勝!凱旋歸來!”


    高舍屯正欲一飲而盡,王正見笑道:“不如諸位齊飲一杯,共祝西征順遂,揚我大唐軍威!”


    在一旁服侍的家仆們趕緊給諸人呈上酒杯,眾人舉杯共飲,曲水流暢的歡慶氣氛更加濃烈。


    將酒杯放下後,杜環麵上輕笑,心中卻暗忖道:“高舍屯吟詠的詩句和祝酒詞都相當應景,但其所謂的不貪西征之功,主動選擇留守,究其根本還是為了避嫌,不願意卷入北庭和安西可能發生的糾紛中,畢竟那高仙芝是其同族。高長史素日看起來毛毛躁躁,但大關節處卻如此精明,實在不可小覷。高長史主動退讓,張監軍卻格外積極。遙想去年圍攻突騎施,張監軍不太看重,竟托病不曾隨軍。此次西征他如此熱切,想來是得知聖人和高翁重視此戰,希望有所表現,憑借軍功更進一步。唯有阿史那副都護,對此番出征如此看重,實在令人捉摸不透、不得不防啊……”


    心中正沉思間,忽聽張道斌喊道:“杜判官,酒觴停了。”


    杜環低頭一看,酒觴正在他麵前的清清溪水中盤桓不前。伸手去探酒杯時,杜環稍一思索,心中便有了計較。


    “諸君,春氣勃發、大軍將行之際,在下偶得數句,與眾共賞。”杜環臨風舉觴,瀟灑賦詩道:“三月三日春氣萌,北庭健兒萬裏征。戰馬蕭蕭旗如林,前軍已破俱蘭城。”


    “好個‘前軍已破俱蘭城’!壯哉!”王正見拍手讚道。


    “吾等隻是詠誦前賢今人佳作而已,杜判官卻胸有錦繡、出口成章,令某深感羞愧!”阿史那暘玉麵輕笑,讚歎不已。


    “品鑒詩賦某一竅不懂,但杜判官此詩,聽起來應景應情,意思又格外喜慶,當得起一個‘好’字!”張道斌尖聲說道。


    “進士及第,果真不凡!”高舍屯言簡意賅道:“還望杜判官閑暇之時,指點犬子一二!”


    “諸君謬讚了!某不過觸景生情,胡謅了數句。此詩於格律、平仄上多有不合之處,當不得如此盛讚。那安西都護府的新任掌書記岑參,方是此中高手。他十幾歲時即被王江寧稱讚為後起之秀。某與岑掌書相比,實乃米粒之光,不足掛齒。”杜環謙虛道:“至於高郎君,忠厚內秀、性格堅毅,在馬球場上挺身而出,更是英勇過人。張監軍家的小郎君則英氣勃勃、進退有據。兩位小郎君俱為一時之秀,某不敢說指點,不過倒是願意與高郎君、張郎君等青年才俊多多交流、共同進益。”


    高舍屯和張道斌相視一笑,連連向杜環稱謝。兩人皆知杜環有經天緯地之才,自家子弟若得其教導,必能有所長進。


    張道斌對與其有血緣關係的義子張德嘉十分看重,正要向杜環多介紹一下義子的心性,卻聽高舍屯說道:“張監軍,酒觴到你身前停住了。”


    張道斌捏起羽觴,眼珠一轉,尖聲笑道:“諸君,在下大肚空空、腹中無物,不敢與杜判官媲美,就講個最近聽來的趣事吧。”


    “某最愛聽逸事傳奇了,監軍快講!”高舍屯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


    “諸君當知,如今後宮之中,貴妃專寵,楊家子弟,也因之而雞犬升天。且不說貴妃娘子的同胞姐妹們得封國夫人,從兄弟也升官加爵,就連遠房族兄楊釗,也一躍成為含元殿中之臣。”張道斌不緊不慢地說道。


    “張監軍,這些我們都知道啊!快說點大家不清楚的!”高舍屯聽得有點著急。


    “高長史,莫急!”張道斌笑道:“那楊釗有四子,分別名之為:暄、昢、曉、晞。諸君可知那次子楊昢的底細?”


    溪流潺潺,春風陣陣。張道斌的話勾起了眾人的好奇,一時大家都忘了欣賞美景,連在身後服侍的家仆們也豎起耳朵等待張道斌的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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