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怎麽來庭州的?”阿伊騰格娜稍稍收斂了點情緒,問出了心中最關切的問題。


    馬車外,王霨和阿史那雯霞已被牙兵們扶起,兩人都摔了一下,卻並不曾受傷。


    王霨顧不上拍到身上的塵土,趕忙跑到杜環馬前,焦急地喊道:“杜判官,伊月在裏麵,還有其他丫環,得趕緊想辦法救她們。”


    杜環沉重地點了點頭,對王霨說道:“小郎君莫急,伊月是吾珍愛的弟子,豈會不憐惜。其餘小丫環,也皆是大好兒女,肯定要盡力保全。隻是此刻如何能保諸人周全,需要仔細思量啊!”


    此時,南市北門處,唿羅珊騎兵在王勇和馬璘的夾擊下,戰死二十餘人。


    看到戰局無法扭轉之時,左臂受傷的拉哈曼已經準備下令讓殘餘唿羅珊騎兵盡數揮刀自殺。而他自己,自然也不準備活著迴怛羅斯了。


    命令已經含在口中,即將發出之時,形勢忽然逆轉。穆台阿和忽都魯竟然掩藏在四散的人群中,偷襲馬車得手。


    大悲大喜的起伏,讓心誌堅硬的拉哈曼也忍不住心跳若狂、感慨不已。


    王勇和馬璘驚見馬車被控製,兩人用眼神快速交流了一下,便揮兵將殘餘的唿羅珊騎兵團團圍住,卻暫停了進攻。


    南市北門坊牆之南,蘇十三娘和同羅蒲麗潛伏在大樹之上,焦急萬分。


    同羅蒲麗牢牢瞄準馬車上的穆台阿,卻不敢鬆弦。因為她們方才看到,車廂內還有一名大食武士。如果不能將兩人同時擊斃,那麽馬車裏的人必有死傷。


    杜環尚未想到該如何解決困境,就聽到東橫街上傳來了數百名騎兵全速前進的如雷馬蹄聲。


    李定邦站在馬鞍上遙遙眺望後,趕忙對杜環說道:“王都護和阿史那副都護都來了!”


    馬車外的風雲變幻,對於此刻的忽都魯而言,都輕飄飄的毫無意義了。和失散的妹妹重逢,才是最為重要的事情。


    兄妹二人在車廂裏坐定之後,忽都魯簡要地講了講自己西行到怛羅斯的經曆和東來庭州的緣由,阿伊騰格娜也大致說了說她離開碎葉之後的情形。


    “妹妹好端端的郡主,他們竟然讓你當婢女,實在可恨!”忽都魯聽後,揮拳敲打著車廂,憤憤說道。


    “哥哥,突騎施汗國都沒了,我還是什麽郡主啊!”阿伊騰格娜苦笑著說道:“況且,小郎君待我甚好,從不以婢女視之;杜判官也悉心教導,以弟子待我。”


    “對你再好,終究還是婢女,無論如何也比不過突騎施郡主的尊貴啊!”忽都魯對妹妹淪為婢女還是特別生氣:“齊雅德將軍說了,五年之內,會助我複興汗國。待我重振突騎施,你將依然是萬人之上的郡主!”


    “哥哥,你覺得大食人可信嗎?”阿伊騰格娜閃動著明亮的雙眸,認真問道。


    “無論可信不可信,當前唯一可以幫我們複國的,隻有大食人了!”忽都魯的語氣中滿滿都是無可奈何。


    “齊雅德隻是黑衣叛軍的一員將領吧?他的承諾能代表阿拔斯的意誌嗎?黑衣叛軍一旦贏得內戰的勝利,還會需要一個強大的突騎施汗國嗎?”阿伊騰格娜語若連珠箭,問出一係列問題。


    忽都魯聽後麵色大驚:“妹妹,你怎麽會知道這麽多大食秘辛?”


    “隻許大食窺探大唐,難道就不許唐軍偵查大食嗎?碎葉之戰剛剛結束,北庭的斥候就開始持續不斷收集大食內戰的情報!”阿伊騰格娜淡淡說道。


    “如此說來,大唐早就準備介入大食的內戰了啊!難怪艾妮塞小公主也來到庭州了!”忽都魯喃喃說道。


    “大食人竟然這麽快就打探到艾妮塞來庭州的消息啊!”阿伊騰格娜微微有點吃驚。


    忽都魯不免有點得意:“這是我方才在庭州內城探聽到的。”


    “其實無論大食人探知多少情報、準備如何應對,都無法改變唐軍西征的大勢了!”阿伊騰格娜輕輕歎了口氣:“以前在碎葉城中,隻看得見突騎施汗國。來到庭州之後,聽小郎君和杜判官的講解,才知道河中之地牽扯到三大帝國的爭奪。當下吐蕃受挫、大食內戰,唐軍豈能不趁此良機,西進河中?”


    聽了阿伊騰格娜鞭辟入裏的分析後,忽都魯有點難以置信地望著稚嫩的妹妹,輕輕點了點頭。


    “哥哥,若大食叛軍和唐軍相爭,你覺得誰會贏呢?”阿伊騰格娜繼續問道。


    忽都魯想了片刻,搖了搖頭道:“不好說……但我可以肯定的是,無論誰勝誰負,天可汗應該都不會讓突騎施複國!”


    “哥哥如此肯定?”


    “你知道我一路東行都看見了什麽?曾經自由自在的突騎施人,此刻不是被葛邏祿人奴役,就是被沙陀人欺淩!父汗的黃金大帳,變成了葛邏祿的玄色大牙!突騎施汗國的金狼旗,換成了葛邏祿人黑狼旗!葛邏祿和沙陀已經徹底瓜分了突騎施人的草場和牛羊,天可汗怎麽可能還會讓我們複國!”


    忽都魯的話帶著衝天怒氣,車廂之內一時陷入了沉默。


    車廂外,數百名鎧甲嚴整的唐軍輕騎,將南市北門一帶團團圍住,水泄不通。


    數十把騎弓引而不發,鋒利的箭簇直指馬車上的穆台阿。


    北庭都護王正見和副都護阿史那暘在牙兵們的簇擁下,穿過如海的騎兵,來到了馬車正對麵。


    王正見和阿史那暘在離馬車三十餘步的地方拉住了韁繩。無論對手如何悍勇,在缺乏弓箭的情況下,絕不可能跨越如此遠的距離暴起傷人。


    杜環、王勇和李定邦帶著諸位小郎君和小娘子急忙上前參見王正見和阿史那暘。


    杜環簡要敘述了一下方才的情形,然後請罪道:“卑職疏忽,沒發現大食探子混雜人群之中,竟讓他們劫持了馬車,請都護責罰!”


    王正見捋了捋長須,環視了一圈場中諸人。他對杜環的請罪不置可否,卻招手讓王霨來到近前:“霨兒,對戰大食武士,你不怕嗎?”


    “父親大人,現在想來後怕不已。但方才急於救人,顧不上怕!”王霨乖巧地迴答道:“再說了,有雯霞姐姐陪我,我才敢大膽出手。”


    王正見笑著扭頭對阿史那暘讚道:“令愛拜師之後,劍技有成、膽色過人,可喜可賀啊!”


    阿史那暘望著滿臉通紅的次女,謙遜道:“都護過獎了,犬女不過胡亂學了三招兩式,貽笑大方而已。反倒是霨小郎君有勇有謀,在紛亂之中立刻想出區分敵我之策,實在令人讚歎!都護有此佳兒,羨煞吾等!”


    阿史那暘話裏說的謙遜,但看向次女的眼神卻格外溫柔,玉石一般的臉龐上隱隱閃耀著驕傲。


    王正見笑著搖了搖頭,佯作嗔怒道:“什麽佳兒,不過有些鬼心眼罷了!”


    王霨聽到父親的評價後,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王緋見弟弟難得有如此憨態,不禁掩嘴輕笑。


    阿史那雯霞則目光灼灼地盯著王霨,細細品味著方才兩人合力鬥敵的一招一式和剛才兩位父親的一問一答,心花怒放之時,不覺滿臉羞紅。


    阿史那霄雲卻仿佛什麽也不曾留意到,垂下明豔的姣容,和阿史那霽昂一起,靜站在父親身側。


    王正見和阿史那暘二人於戰陣之中,甲士環繞、劍拔弩張之際,閑談自家小兒女,仿佛兩位知己、安坐古木老藤之下,濁酒一壺,談風論月,言笑晏晏。


    兩人出現之後,雖然不曾提任何解困之策,但數語閑談之後,杜環心中的焦灼之氣漸減,李定邦、王勇和馬璘也均覺心中安定。


    主將靜若山嶽,數百名輕騎自然山峙淵渟、殺氣凜凜。一瞬之間,場上氣勢逆轉,仿佛不是北庭軍馬被人要挾,而是大食探子欲跪求唐軍恩賜生路而不可得。


    麵對數百唐軍帶領的威壓,穆台阿雖然強作鎮定,但拉韁繩的左手已輕抖不止。


    拉哈曼被殘餘的唿羅珊騎兵擁在中間,緊張得渾身冷汗津津。他本以為劫持馬車就能全身而退,但見唐軍如此不急不躁、不怒自威,心裏又沒了底氣。


    竭力控製住雙手的穆台阿能夠感覺到,率領數百輕騎趕來的兩位唐軍將領身份異常高貴。因為兩人到來之後,整個唐軍的氣勢就陡然一變、如海如淵。


    他努力張嘴,想說點什麽打破對方的威壓,才發覺自己不會唐話。


    “該死,真應該用心跟忽都魯殿下多學幾句唐語。”穆台阿懊惱之際,忽然想到:“特勤在車廂裏和人嘰嘰呱呱說了半天,也不知道對方到底是個什麽身份啊!別不是什麽重要人物吧?”


    正猜疑間,忽然間對麵的長須唐將用渾厚的聲音問了一句。


    穆台阿正想搖頭表示聽不懂,忽聞有個清脆的女聲說著大食語,從唐軍中飄來:“敢問將軍如何稱唿?來庭州有何貴幹啊?”


    穆台阿一愣,明白對方是有備而來,索性大咧咧地迴道:“在下穆台阿,聽聞庭州繁華,特來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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