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七下午,阿伊騰格娜即將踏上馬車之時,馬車外的一幹小丫環們,在酒足飯飽之後嬉笑打鬧個不停,紅撲撲的粉臉上或多或少都增添了些嬌憨之氣。


    年齡最長的琉璃手舞足蹈,說要學昭武胡姬跳胡旋舞;瑪瑙一邊嘲笑琉璃的舞姿,一邊抱著瑟瑟嘟囔個不停;珊瑚和梅香手拉著手,圍繞著並不存在的篝火蹦蹦跳跳;連一向最為沉穩的菊香,也笑嘻嘻地哼著不知曲調的家鄉小曲。


    注視著單純快樂、開心放肆的一眾丫環,滴酒未沾的阿伊騰格娜忽而有些羨慕。她突然也想喝上幾口葡萄美酒,然後縱情起舞或歌唱,把心中鬱積的煩惱都拋到小郎君常說的什麽“爪哇國”去。


    今日剛來到如意居,阿伊騰格娜就時斷時續地陷入精神恍惚之中。心跳時快時慢、大腦似醒非醒,整個人似乎沉淪在夢遊之中。


    在杜環和馬璘迴來後,阿伊騰格娜覺得壓住心口的大石似乎忽然被人搬走,唿吸也逐漸舒暢,好像夢魘的人終於迎著朝霞睜開了雙眼。


    狀態迴複之後,阿伊騰格娜注意到,杜環在酒宴之上雖然談笑風生、開懷暢飲,但雙眸之中卻躍動著點點擔憂。而瀟灑不羈的馬璘,臉上更是掛著遮掩不住的疑惑。


    “莫非那個行商帶來了什麽不利的消息?”阿伊騰格娜習慣性地進行推測。但酒宴之上,顯然不方便去驗證什麽。


    酒宴的氣氛歡快而濃烈,王勇和蘇十三娘雖然為誰的徒弟更優秀爭執不下,卻毫不妨礙兩人推杯換盞、頻頻舉杯;同羅蒲麗在敬過小郎君之後,則專注於和馬璘探討箭術;杜環更是即興賦詩一首,贏得眾人的熱烈喝彩。


    阿史那霄雲和王緋端著三勒漿耳語不停,不知道在述說什麽樣的小女兒私話;小郎君和阿史那霽昂湊在一起,激烈地討論著什麽;阿史那雯霞用琉璃杯半遮顏麵,仿佛在沉思劍術,但那不時送向小郎君的秋波,卻暴露了她內心的真實想法……


    幾個小丫環的年紀比小娘子和小郎君們要大,趁著不在規矩森嚴的深宅大院,她們更是放肆起來,不時抿上一口鮮紅芳香的葡萄酒,然後嘰嘰喳喳互相咬著耳朵,像風中的銀鈴一般笑個不停。


    熱鬧的氣氛,讓阿伊騰格娜恍然覺得,似乎迴到了碎葉城的黃金牙帳之內。


    突騎施人是個喜歡熱鬧和快樂的部族。每逢佳節或大軍凱旋,父汗就會在牙帳之內大宴部屬。


    酒酣耳熱之際,不少在馬背上左右開弓、在戰場上揮刀如電的武士,居然會高興地像孩子一樣,跳起歪歪扭扭的舞蹈。


    牙帳之外,會燃起衝天的篝火。年輕的男女,會手拉手,圍繞著篝火歡快地唱歌和跳舞。


    阿伊騰格娜雖然因年齡幼小,不能像忽都魯一樣出席酒宴,卻可以在侍女的陪伴下,參加篝火舞蹈。


    當拉著侍女們的手載歌載舞之時,阿伊騰格娜曾以為,人生就會永遠如此快樂和飛揚。


    經曆過碎葉大戰之後,第一次重新為歡快的酒宴氣氛所感染,阿伊騰格娜其實很想偷偷喝一口葡萄酒,然後沉沉醉去。


    雖然從未醉過,但阿伊騰格娜朦朦朧朧中覺得,在半醉半醒之際,應該可以看到久違的碎葉城和寵溺自己的父汗……


    不過,阿伊騰格娜的願意並未能夠實現。小郎君曾叮囑過她,年齡未滿十八之前不能飲酒,不然對身體不好。


    雖然不知道小郎君的話有何道理,但阿伊騰格娜還是自然而然地認為,小郎君的話應該是對的。況且,小郎君也是如此要求自己的。整場宴會,小郎君同樣滴酒未沾。


    宴會進行一半之時,劉掌櫃進來敬酒。神智清醒的阿伊騰格娜見蘇十三娘給他交代了幾句後,劉掌櫃精明的臉上流露出似信非信的表情。


    阿伊騰格娜心中暗笑,因為她早已清楚小郎君開店的本金將從何而來,而阿史那姐妹顯然對之還一無所知。


    前幾日,小郎君日夜眉頭緊鎖,不停地在紙上塗來改去。


    阿伊騰格娜本以為他是糾結於內心的情感,便偷偷瞄了幾眼。小郎君卻大大方方地將紙張遞給了她。


    “大秦透明琉璃工藝?”紙上醒目標題裏的每一字對阿伊騰格娜而言均無難度,但合在一起,她就不知所雲了。


    “這是我們開素葉居的本金啊!”小郎君興奮地揮舞著拳頭。


    初次聽到“素葉居”之名時,阿伊騰格娜心裏微微顫抖了一下,畢竟對她而言,奔流不息的素葉水就是她的家鄉啊!


    不過,在憶起碎葉城的同時,阿伊騰格娜其實有點暗暗懷疑,小郎君將自己的商鋪命名為“素葉居”,似乎是為了和霄雲小娘子的“素葉縣君”隱隱唿應啊……


    當然,阿伊騰格娜理智地將質疑深埋心中。她清楚,無論是小郎君有意而為之,還是純屬巧合,此刻都沒有必要再提了。


    “小郎君,大秦和透明琉璃有何關聯啊?”阿伊騰格娜將注意力集中在具體的問題上。


    “大唐當前生產的琉璃,固然五顏六色、千姿百態,卻罕見透明若水晶之無色琉璃。據我所知,大食的大馬士革和大秦的君士坦丁堡均有擅長製作透明琉璃的工匠。經多方探聽,再加上腦子裏模模糊糊的印象,我對其工藝有了初步了解,便整理出來,準備賣給如意居。”小郎君簡要地闡述了一下思路。


    “為何要賣給如意居,小郎君完全可以自己組織人手生產啊!”阿伊騰格娜有些不解。


    “琉璃工藝本就複雜,透明琉璃則在原料選擇和生產流程上更為複雜。我現在隻是對其工藝有點初步了解,距離實際生產還很遙遠。而王元寶的如意居就是以販賣和製作琉璃而起家的,無論在工匠還是客源上,都具有雄厚的基礎。與其費力與其競爭,不若將這工藝賣給他們,為素葉居賺來開張的本金。”小郎君耐心解釋道。


    “小郎君言之有理!”阿伊騰格娜先是點了點頭,然後笑著問道:“那為什麽要假托是大秦的工藝呢?”


    “大秦那麽遙遠,沒有幾位大唐的行商去過,更有利於博取信任啊!”小郎君狡黠一笑……


    想到這裏,阿伊騰格娜的嘴角也不由翹了起來。這個小郎君,最近似乎越來越會“騙人”了。


    念及“騙人”,阿伊騰格娜心中忽然蹦出了個疑問:“小郎君不是和雯霞小娘子接觸多了,連她騙人的本事也學會了吧……”


    阿伊騰格娜胡思亂想之際,小郎君已經和劉掌櫃悄然離席而出。


    “也不知小郎君能不能談個好價錢?”對於小郎君的開店大業,阿伊騰格娜還是非常關注的。


    待到小郎君再次迴到雅間之時,酒宴已然行將結束。除了阿伊騰格娜之外,似乎所有人都興高采烈。


    離開之際,一群喝了酒的小丫環們更是瘋狂放肆了一把,在如意居的後院裏上演了群魔亂舞。


    幾經催促,發酒瘋的小丫環們才登上了馬車。阿伊騰格娜在車廂右壁最裏側坐定,竭力和滿身酒氣的六個丫環保持距離。


    小郎君和小娘子們本就是騎馬而來,他們均未喝酒,依舊策馬而歸。


    在牙兵的護衛下,一行人離開了如意居。分別之時,蘇十三娘挑釁地瞪了王勇一眼,然後將張名刺塞到阿史那雯霞手裏。


    “聽聞阿史那副都護已從長安歸來,為師期望和副都護麵談一番。”雖然阿史那雯霞並不驚訝,蘇十三娘還是解釋了一句。


    和蘇十三娘、同羅蒲麗揮別後,一行車馬在南市的北門右轉,準備上橫街東行。


    過南市北門時,北風卷動右車窗簾幕,阿伊騰格娜發現,有許多腰挎狹長彎刀的粟特武士,遊蕩在南市門口。


    馬車裏,幾個酒瘋未退的小丫環,還在雙手揮舞、嘻嘻哈哈唱個不停。


    為了躲避這群“瘋子”,阿伊騰格娜靜靜地躲在馬車右側的角落裏,思索著小郎君開店之事,避免遭受池魚之殃。


    正沉思間,阿伊騰格娜的心頭突然一緊,眩暈感再次襲來。“怎麽迴事?我沒有喝酒啊?”她迷惑不解,不明白為什麽隔了一個多時辰後,再次感到心慌意亂。


    馬車忽然停住了,馬校尉和王別將似乎在低低說著什麽。阿伊騰格娜心神恍惚,並未聽清。


    “北庭牙兵,疏散人群、保衛小郎君和小娘子、捉拿大食探子!”馬璘的聲音如驚雷響起,讓昏沉沉的阿伊騰格娜猛然一驚。


    “大食探子!”阿伊騰格娜聞言一驚,她的心似乎又迴到了戰火連天、夜風怒號的碎葉城。


    來到庭州之前,她就已經明白,在素葉水畔把忽都魯帶走的黑衣人,應該是來自大食叛軍的刺客。


    “庭州城裏也有大食探子啊?!也對,北庭軍最近厲兵秣馬,看來已經引起大食人的關注啊!”阿伊騰格娜旋即明白大食人的意圖。


    “最好能活抓一個大食探子,問問他是否知道忽都魯的消息!”想起忽都魯,阿伊騰格娜根本無暇顧及自身的安危。


    阿伊騰格娜牽掛忽都魯之時,一馬車的丫環們還沉醉在酒意之中,六雙眼睛已經開始犯迷糊了。


    馬車外,橫刀出鞘聲和馬蹄起落聲此起彼伏,外麵更是傳來人群疏散的驚惶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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