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八載,二月初七下午未申之交。庭州內城,整潔寬闊的街道上,偶爾才有三三兩兩的行人和車馬飛馳而過。和人潮洶湧、熙熙攘攘的南市相比,寧靜肅穆的內城,仿佛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依舊寒冷的北風陣陣吹過,讓略顯緊張的忽都魯,總忍不出想伸手去扶一下頭上的尖頂帽。


    尖頂帽是粟特人最愛的服飾之一,卻不被突騎施人所喜。東行路上,忽都魯能不戴就盡量不戴,隻有在碎葉城等萬不得已的場合,他才無奈把尖頂帽扣上。


    那沾滿臉的胡須,雖然也很難受,忽都魯卻不排斥。因為他的嘴唇上,確實已經長出了茸茸短須。沾上虯須後,忽都魯還偷偷照過鏡子,想著以後胡子再多些,是否該修剪成如此模樣。


    帶上尖頂帽時,忽都魯心裏一直有些別別扭扭,總覺得帽子戴的有點歪,所以不停地想去扶正。但他越是想扶正,卻將帽子弄得更加搖搖欲墜。


    忽都魯又一次用手去扶帽時,穆台阿忍不住用大食語低聲勸道:“特勤,別緊張,沒人留意我們。”


    緊張得像兔子一樣左顧右看的石安聞言,壓著嗓子吼出幾句突厥語:“少說兩句,別用大食語!”


    忽都魯頓時明白,進入戒備森嚴的庭州內城後,他多少還是有點緊張了。


    方才在忽都魯、穆台阿、拉哈曼和石安在南市用膳之前,商隊裏的大食探子早已星散在庭州城各處。或是與潛伏在城裏的大食眼線接頭、或是散在酒肆商鋪探聽消息、或是借故接近城北的軍營或內城。


    忽都魯等人吃飯用的雅間,變成了大食人刺探情報的指揮中樞。三五成隊的大食探子,一旦有所發現,便急忙派人將探聽到的情報送給拉哈曼。


    吃飯之時,心思不寧的忽都魯一直在等待和妹妹阿伊騰格娜相關的情報。


    但是,拉哈曼最在意的顯然並非此事。他將大量的探子用於在南市收集唐朝的政治動向和去城北窺探北庭軍的動靜,卻隻派了很少的人潛伏進內城之中。


    東行路上,忽都魯已然明白,齊雅德將軍精心籌備的大食商隊,深入唐境的主要目標是刺探北庭軍情,所謂幫自己救出妹妹,隻不過是順水人情而已。


    但是,人在屋簷下誰能不低頭。此刻的忽都魯,國破家亡、無兵無馬,空有個突騎施特勤的身份,顯然不足以左右大食人的決策。因此,忽都魯隻能默默期盼大食探子能夠發現妹妹的蹤跡。


    心若火焚之時,無論是什麽樣的珍饈美味都難以下咽。忽都魯胡亂吃了幾口,就一直在期盼能發現妹妹的蹤跡。


    趕來匯報情報的探子如潮水般來來往往數波,有匯報庭州大火的、有描繪北城軍營動靜的、還有講訴聞喜堂被查的,卻遲遲沒有一丁點和阿伊騰格娜有關係的信息。


    忽都魯的心情愈加煩悶,他特別想大吼幾句,宣泄心中的壓力。在碎葉城的時候,忽都魯偶爾心情煩躁之時,就騎馬衝到無邊的草原上,對著遠山和夕陽盡力呐喊。呐喊之時,似乎所有的痛苦都能被遙遠的迴聲帶走。


    但是,在人流密集的庭州南市,從隔壁雅間傳來的輕微聲音,讓忽都魯不敢有任何異動。


    正愁苦間,忽然有個前往庭州內城打探情報的探子氣喘籲籲跑來,說他們偶然聽到幾位結束值守的守城士兵,在東門附近的武侯鋪裏飲酒閑聊,得知北庭副都護阿史那暘今日早上剛剛從長安趕迴庭州,從庭州東門直接進入內城,隨行的隊伍裏還多了輛馬車。


    探子認為此情報非常重要,就趕忙前來稟報拉哈曼。


    拉哈曼和穆台阿商議片刻後,覺得事關重大,決定親自前往內城探聽一番。


    石安對進內城甚是顧慮,他給拉哈曼解釋道:“將軍,庭州內城是北庭都護府衙署所在地,兵馬眾多、戒備嚴謹。萬一泄露了身份,就很容易陷在其中,將軍還是不要親臨險地為好。”


    拉哈曼稍加思索,否決了石安的提議,他堅定說道:“這位阿史那副都護剛從長安歸來,隊伍中還多了輛神秘馬車,說不定和大唐的朝局有千絲萬縷的聯係。我們一定得搞清楚,才能弄明白唐軍的真實意圖。”


    忽都魯聽到消息來自庭州內城後,心中一動,便主動請纓道:“將軍,這個情報確實十分重要,有必要詳細打探。但你身為此行的首腦,決不能有失。不若讓我和穆台阿將軍前往。我的唐話水平雖不敢說特別流暢,但基本夠用。”


    聽了忽都魯的請求後,拉哈曼的右手食指在案幾上輕敲了半天,才點了點頭,對穆台阿說道:“既然特勤殿下想親自探聽消息,就由你和石安帶上人手前往吧。一定要把殿下照顧好,千萬不能有什麽閃失。”


    從雅間推門而出之時,忽都魯隱隱聽到隔壁雅間裏非常熱鬧,似乎有不少人聚在一起宴飲。


    自從碎葉城破以來,忽都魯已經許久不曾享受過平靜而美好的宴會了。想到這裏,他的心砰砰亂跳,簡直如脫韁的野馬一樣,欲圖掙脫胸腔的束縛。


    在店鋪門口上馬時,忽都魯忽然有如芒在背的不適感,但當他準備迴首搜尋時,不適感又倏忽而散。


    忽都魯跟隨石安,在穆台阿和十餘名大食騎兵的護衛下,從南市的北門而出,走上橫街,向內城南門行去。


    在從庭州西門進入之時,守城士兵的嚴謹已給忽都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和內城南門的衛兵相比,庭州西門的士兵就顯得有些馬虎了。


    內城南門的士兵,重新核對了一番石安提供的過所,將每個人的姓名和特征一一記錄在冊,並要求他們將隨身攜帶的所有武器都留在城門處。


    當然,在出發之前,拉哈曼就給忽都魯起了個“石魯”的假名,並做好了所有的相關文書。


    因此,雖然守城士兵查驗得很認真,但並未發現什麽破綻。


    進入內城之後,肅穆的氣氛和沒有武器的不安全感,讓忽都魯特別緊張。他不停地用手去扶那令人討厭的尖頂帽,仿佛所有的問題都是尖頂帽帶來的一樣。


    經穆台阿和石安提醒後,忽都魯竭力平靜了心緒,努力將自己想象成一個普通的粟特少年。


    在探子的帶領下,忽都魯一行來到了內城東門附近的武侯鋪。讓他感到慶幸的是,裏麵飲酒聊天的幾位唐兵還沒有離去。


    滿臉堆笑的石安走進武侯鋪,找到了個鋪兵,說自己是來自石國的寶石商人,來尋找一位曾救助過自己的義士。那位義士高風亮節,不曾留下姓名,隻說是在內城東門附近居住。


    鋪兵聽了如此傳奇的故事後,甚是熱情,就讓石安說說那位義士的容貌。石安就信口開河,編了許多似是而非的相貌特征。


    借著石安和鋪兵東拉西扯的機會,忽都魯等一幹人都豎起耳朵聆聽唐兵的閑聊。


    那夥唐兵有七八個人,在中間嘮叨不停的老卒,看樣子是個火長。


    忽都魯側耳偷聽之時,那位火長正擠眉弄眼道:“……阿史那副都護是不是在效仿王都護,去一趟長安,就帶了個嬌滴滴的美人和小娘子歸來。”


    周圍幾位年輕的士兵應該來北庭戍守的時日尚短,不解老卒話裏的意思,帶著酒意問此事和王都護有何關係。


    那火長抿了一口酒後,就管不住自己的舌頭,低聲顯擺道:“天寶四載(745年)的春天,我那時也剛到庭州不久,像你們這群生瓜蛋.子一樣,啥事都幹不好,就被安排來東門守城。”


    有個調皮的士兵嘿嘿一笑,打趣道:“火長,那過了這麽幾年,你怎麽還在守城門啊!?”


    “那是我樂意!守城門多好啊,沒有風吹雨打、更不用上陣廝殺,簡直再好不過了!臭小子,你真想戰死沙場啊!”火長對守城門甚是滿意:“別打岔,聽我說!那年春天,我正在守城門,忽然聽火長說,王都護從長安覲見陛下迴來了,馬上就要抵達東門了。”


    火長吸溜了一口酒,然後繼續說道:“我們在隊正和火長的催促下,趕緊擦亮鎧甲、整理衣襟,拿出十足的精神,在城門列隊歡迎王都護。”


    “火長,這和歡迎阿史那副都護的陣勢差不多啊,我們都清楚,你說點有用的。”年輕的士兵對這位老火長並不恭敬。


    “馬上馬上!”對於士兵們的催促,火長倒也不惱:“王都護去的時候,帶了數百名牙兵。可迴來之後,隊伍裏多了輛馬車。從東門進入之際,恰好有陣小風,吹動了車簾。從我站的位置,剛好可以看見一位嬌.娘子,抱著個眼珠深黑的小郎君。”


    “那就是崔夫人和小郎君吧!”年輕的士兵們恍然大悟。


    “孺子可教啊!”火長搖頭晃腦,說了一句他自己也未必清楚的詩文。


    “那和阿史那副都護有什麽關係?”有個壯實的唐兵傻傻問道。


    火長還沒來得及迴答,就聽有人大力拍了一下那個問話的唐兵,然後竊笑道:“王都護用金車藏嬌.娘,阿史那副都護也可以啊,哈哈。”


    “不對吧……”那個壯實的唐兵一臉不信:“我今天也剛好有機會偷瞄了一眼,馬車裏隻有一位身著白衣的小娘子和兩個丫環。那小娘子雖然蒙著麵紗,但高鼻深目的輪廓,怎麽看也不像阿史那副都護的孩子啊!”


    “你傻啊!阿史那副都護是突厥人,但小娘子的母親可能是胡姬啊!”老火長嘲笑道。


    一群唐兵忙著嬉笑打鬧,根本不可能看見背對著他們的忽都魯麵色大變。


    忽都魯又聽了片刻,發現幾個唐軍的對話越來越不堪,一直在圍繞“胡娘”等字眼打轉,似乎沒有更多信息了,才悄然上前拉了拉石安的衣角。


    石安心領神會,便對熱情的鋪兵說道:“多謝將軍熱心幫忙,想來那位義士是不願居功,故意將住址說錯了。某便前往其他坊查詢吧,耽誤將軍時間,實在心裏有愧啊!”


    鋪兵見石安如此客氣,不由心花怒放,拉住石安又閑扯了幾句,才讓忽都魯一行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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