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八載,二月初七上午。庭州城東門的吊橋,吱吱呀呀唱著歡快的歌聲,緩緩落下。


    高鼻深目、皮膚白皙的大食公主、大唐懷遠郡主艾妮塞,一襲白衣、蒙著麵紗,坐在寬敞舒適的馬車之內,聽著車輪有節奏地壓過晃動的吊橋橋麵,心中歡暢無比。


    車窗外凜冽的北風,提醒她已經抵達遠比長安寒冷得多的庭州城。


    從未經曆過如此嚴寒的艾妮塞,此刻心熱若火,根本無懼寒冷。她興奮地從車窗裏探出頭,望著近在咫尺的城池,恨不得能夠下車騎馬,一路狂奔進入城中。


    若不是賽伊夫丁提醒她收斂行跡,艾妮塞真想就這麽一直盯著庭州城,直到見到北庭都護王正見為止。


    馬車裏還有兩位專門負責伺候艾妮塞的宮女,她們是一對來自粟特地區米國的姐妹,名字分別叫做米薇和米蘭。


    米氏宮女都是經鴻臚寺上表奏請,由大唐皇帝禦賜給艾妮塞的。


    鴻臚寺裏雖然有幾位精通大食語和波斯語的譯語人,但其中並無女性,因而無法負責貼身服侍艾妮塞的日常起居。


    因此,鴻臚寺卿上奏政事堂,說大明宮中有不少昭武九國進獻的宮女,或許能從中找尋幾位和大食公主艾妮塞言語相通者。


    經大唐皇帝和政事堂同意後,內侍省的小黃門一一排查,找了數十位十四五歲的粟特宮女,並請艾妮塞親自過目。最終發現,米氏姐妹小時候學過大食語,足以服侍小公主。


    語言障礙解決後,艾妮塞並沒有放鬆對自己的要求。她在元日大朝會拜見大唐皇帝的時候,就已然明白,自己需要在大唐居住很長一段時間。


    因此,從長安到庭州一路上,她抓緊一切機會,努力向米氏姐妹、阿史那暘等人學習唐語。此刻雖然還說不好,但已經能聽懂幾句常用語。


    想起元日大朝會,雖然已經過去三十多天了,艾妮塞還是深感震驚。


    巍峨雄偉的宮殿樓閣、峨冠博帶的文武官員、琳琅滿目的奇珍異寶、精銳威武的宮廷衛士……所有的一切,都讓艾妮塞覺得新奇和震撼,也讓她深深意識到:大唐是一個神奇而強大的國家,長安是一座絢爛和美麗的城市!


    反倒是北庭都護府進獻天馬的環節,讓艾妮塞不怎麽驚喜。雖然北庭牙兵排演得場麵很震撼人,但她並不覺得天馬特別吸引人。


    因為在大馬士革王宮的馬廄裏,艾妮塞早已見識過不少與金色天馬類似的汗血寶馬。就連父王賞賜給艾妮塞騎乘的小馬駒,也是匹年幼的汗血寶馬。


    想起愛駒、想起大馬士革、想起父王,艾妮塞禁不住又是一陣難受。


    來到長安之後,艾妮塞整日在賽伊夫丁的陪伴下,偷偷溜到西市打探消息。雖然明知這麽做很危險,但強烈的思鄉之情,還是驅使她義無反顧走進龍蛇混雜的西市。


    在西市打探消息的過程中,遭遇過小偷、奴隸販子和各種別有用心的人。幸而有鐵塔一樣貼身守衛的賽伊夫丁,才基本震懾住了形形色色的社鼠城狐。


    通過從西市大食商隊打聽到的隻言片語,艾妮塞得知,自己還沒有抵達長安的時候,忠於家族的軍隊就在巴格達東部附近吃了個大敗仗,節節敗退、龜縮在巴格達城中。


    阿布?阿拔斯率領的黑衣軍團,在波斯名將艾布?穆斯裏姆的指揮下乘勝追擊。巴格達已經陷入重重包圍,隨時可能陷落。


    通過賽伊夫丁的講解,艾妮塞才明白家族形勢已經到了岌岌可危的絕境。如果敵軍占領了巴格達,就可以據之為後勤基地,然後從北部渡過大紮卜河,進而居高臨下,向家族的大本營敘利亞地區步步緊逼。


    家族生死存亡之際,艾妮塞心若火烤。此時,她才明白父王為什麽要讓她經曆千難萬險來到大唐求援。


    從大馬士革到長安萬裏迢迢,中間還要穿過反抗軍的大本營唿羅珊地區。父王肯定能想到,此行必然艱辛無比,絕不會一帆風順。一個不小心,艾妮塞就可能會死在路上或被黑衣叛軍俘虜。


    即便如此,他毅然決然地堅持讓精銳的宮廷衛士護衛最寵愛的女兒去長安。之所以如此,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已經預料到家族統治危若累卵、覆滅在即。


    遠赴長安固然九死一生,但困守在大馬士革則必死無疑。如此,艾妮塞也明白為何那麽多家族成員都被紛紛派往埃及、西班牙等地去。這是父王殫精竭慮為家族延續想出的最後手段啊!


    在元日大朝會之前,艾妮塞通過接觸、了解大唐方方麵麵的信息,也漸漸明白,父王所謂的派自己來長安請救兵,多半隻是個借口。


    大唐雖然非常強大,但距離大食帝國實在太遙遠了。大唐皇帝,怎麽可能為了遠在萬裏之外的大食內戰,而出動兵馬、勞師遠征呢?


    父王的本意,應該隻是想找個由頭把愛女送走吧。他肯定對大唐的政治和長安的生活有所了解,想著女兒可以憑借大食公主的身份,在繁華的長安城,平靜而舒適地度過一生。


    想明白這些後,艾妮塞常在無人之處泣不成聲。晶瑩剔透的淚水中,既有對父王和家族前途的憂慮,更有對父王拳拳愛心的感動。


    賽伊夫丁的思維比較單純,在曆盡千辛苦抵達長安之後,他一直牢記肩負的職責,念念不忘要求鴻臚寺官員盡快安排小公主覲見大唐皇帝,遞交大食請求出兵援助的國書。


    賽伊夫丁用大食語怒吼和祈求的時候,大唐的官員隻是非常客氣地聽著譯語人的翻譯,然後翻來覆去迴複著千篇一律的套話:“我們已經上報政事堂,正在等待皇帝的詔書,請稍安勿躁。”


    艾妮塞不願意打擊賽伊夫丁的熱情,故而也隻能裝著很期待的樣子,但她內心深處其實早已不抱什麽期望了。


    在接到參加元日大朝會的聖旨後,賽伊夫丁高興得合不攏嘴。在他看來,這是大唐皇帝重視求援、準備發兵的兆頭。


    艾妮塞的想法則不同,她認為,這不過是大唐皇帝履行必要的禮節而已。在父王身邊,她已經見識了足夠多虛情假意的客套和禮儀,因此,艾妮塞的內心依然冷若寒冰。


    而長安的冬日,也確實比大馬士革寒冷得多,這讓習慣地中海溫潤海風的艾妮塞特別不適應。


    抱著毫無期望的冰冷,艾妮塞如提線木偶一般,在鴻臚寺譯語人的指引下,按部就班參加完了大朝會的所有流程。


    大明宮十分壯麗、大朝會格外精彩,這些都深深震撼著艾妮塞。但遲遲不見大唐皇帝的單獨召見,讓艾妮塞一陣冷笑,她認為自己猜對了。


    大朝會結束之後,艾妮塞發現,有幾位坐位特別靠前的大臣被皇帝召走了,其餘官員則依序開始退朝。


    艾妮塞正準備帶著失望的賽伊夫丁離開含元殿的時候,忽然有小黃門過來,給鴻臚寺的官員說了半天。然後譯語人就告訴艾妮塞,皇帝正在紫宸殿中召集重臣們商議大食國之事,朝議結束之後,就會單獨召見她。


    賽伊夫丁聽後喜不自勝,艾妮塞也暗暗有點心驚。若大唐皇帝在元日大朝會結束後就立刻召見自己,艾妮塞會毫不猶豫地認為,大唐皇帝根本不準備管大食的內戰了,隻是按照禮儀接見一下自己。


    可若是在召集重臣朝議之後再召見自己,那說明大唐皇帝還是十分在意大食之事的。艾妮塞內心深處的堅冰有所破裂,雖然明知大唐出兵的可能性很小,但她自然期盼安拉眷顧,能夠得到大唐的援助。


    隻是,大唐的大臣們是否支持出兵?皇帝會如何決策?朝議的最終結果會是什麽呢?艾妮塞實在沒有把握。在偏殿裏等待的時候,她焦急地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內心怎麽也安靜不下來。


    朝議時間之長,也遠遠超出她的想象。元日大朝會結束之時,還是上午。她本想著中午之前就應該能得到大唐皇帝的召見,可一直等到天色漸晚,還不見皇帝派人通傳。


    漫長的等待,讓艾妮塞毫無食欲。雖然大唐殿中省尚食局準備的午膳特別精致,也完全尊重大食的飲食風俗,可艾妮塞一口也吃不下去。


    就在艾妮塞等得口幹舌燥、心神不寧之際,小黃門前來通傳,請艾妮塞和賽伊夫丁前往紫宸殿覲見。


    大朝會的時候,艾妮塞遠遠瞥了大唐皇帝幾眼,感覺他雖已不再年輕,卻依然擁有無窮無盡的精力和威嚴。


    單獨覲見之時,艾妮塞近距離觀察了一下大唐皇帝,發現他換了便裝之後,鬆弛的肌膚和花白的頭發,無不顯示,統禦大唐的君王確實有些蒼老了。


    按照譯語人的指引,遞交了父王親筆書信後,艾妮塞就跪坐在坐榻之上。


    書信的內容,早已被鴻臚寺翻譯並抄錄下來,奏報給皇帝了。此時遞上書信,隻是個純粹的禮儀。因此,皇帝象征性地翻了翻書信,就放在了一邊。


    一位身形高大、麵白無須的官員,他一直默默站立皇帝寶座的側麵。皇帝剛將書信放下,他就立刻杳無聲息地把書信拿了過來。


    艾妮塞雖然不清楚這位官員是誰,但她明白,此人必是大唐皇帝特別信任的人。


    冗長的朝議過後,皇帝也很疲倦。他喝了一口飲子,然後緩緩說了幾句話,坐在艾妮塞身後的譯語人趕忙提筆記錄。


    皇帝說幾句後,就停下來休息片刻。譯語人則將皇帝的意思翻譯過來,逐字逐句傳達給艾妮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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