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著屢屢遭這老賊陷害,某難免有點憤慨。某自蒙聖人垂青以來,一向謹言慎行,話不多說、事不多議。可他放著國事不管,總是想著將某趕出東宮,令某連連被聖人責難。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是盡頭啊?”李亨神情淒淒,“靜忠,老狐狸會不會借此事再次構陷某啊?”


    “殿下有些急躁了!”李靜忠避開了李亨的問題,意有所指,“欲成大事,必須要忍,決不能輕舉妄動。要動,就得勢若雷霆,一擊而中,不可兒戲。自古東宮最難當,要忍得住才能端坐在含元殿中。”


    “靜忠言之有理,是某急躁了。”李亨細細想了半天,才慨然歎道,“某此刻也睡不著了,汝速去請李先生過來,與某一起籌劃一下大朝的事。”


    鍾鼓之聲漸杳,爆竹之聲也稀疏了。很多孩童熬不了守歲的辛苦,早在大人的臂彎睡著了。堅持守歲的,也開始就著一壺暖暖的屠蘇酒,暢聊對新年的憧憬了。對於長安城的百姓來說,輕鬆愜意的春節正式拉開了帷幕。


    龍首原上的大明宮卻依舊燈火通明,禮部官員正在一遍遍檢查含元殿裏外的陳設,再過一個多時辰,元日大朝會就要開始了,聖人要接受皇室宗親、文武百官、各地朝集使和藩國賀使的朝拜,諸多平時不用的禮器都要陳設出來。


    紫宸殿裏,身形依然挺拔的玄宗望著斜倚在軟榻上麵若芙蓉柳若眉的貴妃娘子,滿目無限的憐愛。


    “聖人。”魁梧的高力士輕聲喊了一聲。


    “說吧,除夕驅儺的事是怎麽迴事?”玄宗轉過了身,目光變得如劍銳利。


    “兼查各處信息,起因在於昌樂坊的一個男子被人從後推了一把,將懷中的孩子拋出,引發了人群的騷亂。目前尚未找到推人的無賴,因而不能確認是否有人刻意為之。”


    “無論是什麽人蠢蠢欲動,先將知道某出行的宮人、侍衛一律驅除。”玄宗滿臉陰冷:“太子可有異動?百官有何反應?”


    “雜事某已處理幹淨。”高力士神情淡然,“太子似乎渾然不知,守歲中間和李靜忠密議許久,據聞是討論朝會之事。李相闔家守歲,中間有仆役報緊急之事,當知之,但安坐不動。其餘百官多不知聖人行蹤,聽說之後一笑而已。”


    “太子和李林甫都不願暴露他們在宮裏的眼線,某就一並清除。要繼續緊盯各處動靜,嚴查此事。”玄宗臉色鐵青,“那北庭兵又是怎麽迴事?”


    “某已從太仆寺得知,這隊北庭牙兵是跟隨北庭副都護阿史那暘獻天馬而來,其首為隊正馬璘。據兵部職方司查索,馬璘為隴右人,今年二十有三,少有勇名,後為長征健兒,駐守安西,遷斥候營隊正。去年王正見攻碎葉,馬璘奉高仙芝之命前往送信,被王正見看中,命為牙兵隊正,然後奉命護送天馬來長安。”


    “此人確是一員勇將!”此時玄宗才神色初霽。


    “可需留下此人進宮宿衛?”高力士趁熱打鐵。


    “身世來曆尚不盡明晰,不必操之過急。大朝會上還可一見,重賞即可。著人留意其之後行跡,若果忠勇兼備,再用不遲。”玄宗一語決定了馬璘未來的道路走向。


    “距離大朝還有一個時辰,聖人也稍作休憩吧!”高力士俯身便要告退,卻又停下來說了一句,“聖人乃萬金之體,這白龍魚服、易服微行之事,還是少做些吧,免得予人可趁之機。”


    玄宗的臉上有輕微的抽動,但什麽也沒有說,隻是揮了揮手,讓高力士退了出來,然後任由進來的宮女給自己換衣。


    宮女也退出寢殿之後,掌握萬裏疆土和億兆子女的天子走到了窗前,手扶著高大的窗欞,眺望著長安城的萬家燈火,低低說道:“普天之下,也就隻有力士和玉環全心為我……”


    含元殿前的廣場上,此時亦是燈火通明。一群身著青綠色官服的禮部郎中、員外郎,正在一位披金掛紫官員的指揮下,引領一組組小吏們忙碌地擺放寶玉、輿輅等禮器以及各地進獻的寶物。


    “輕點!輕點!”禮部侍郎很焦急,對那些毛手毛腳的小吏們很是不放心!“那個夜明犀尤其珍貴,千萬要小心!馬上就要元日大朝了,汝等可別在此刻出錯,否則聖人震怒,吾等將萬死莫贖!”


    此刻,長安棋盤一樣的街道上,星星點點的火光正在從不同的街坊之中向各個大道匯集,並如同流淌的銀河一樣,逐漸朝著長安城東北的大明宮匯集。這是一條由火把和油燈映襯的燦爛星河,這也是一曲由馬蹄聲、車鈴聲合奏的喧囂合奏曲。皇親國戚、文武百官和藩國臣屬,都披上華貴絢麗的朝服,或乘車、或騎馬,仰望著巍峨的宮闕,從長安各坊,從隴右、山東、江淮、嶺南諸道,從河中、漠北、劍南、安東各地,向著天下的中心匯聚,去朝拜聖人、朝拜天可汗,朝拜這天下至高的皇帝!大唐帝國盛大的元日大朝,即將開啟!那些第一次參加大朝會的藩國首領,無論之前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是多麽地驕橫跋扈,此時都被股騎火接低星、奔流若會溟的氣勢嚇得瑟瑟發抖,引得久居聖人身邊的京官們暗暗發笑。當然,這樣的場景,在天子腳下是屢見不鮮的,長安民眾都已經司空見慣了,狄夷們的窘態,都難以成為宴飲時的笑談了。


    此刻,高大威嚴的宮殿上,年邁的帝王依然具有雄鷹一樣的雙目,銳利且驕傲。他瞥了一眼遠處流淌的車流燈火,麵上微有得色,卻旋即不由感覺有些疲倦。掌控天下三十多年後,上朝的小小局麵自然難以撼動他如海如淵的帝王之心。他熬過了則天大帝的腥風血雨,擊敗了驕橫跋扈的韋後和安樂公主,還戰勝了“方額廣頤”、權傾一時的親姑姑,並最終讓長兄拱手讓賢、父皇主動禪位,比太宗皇帝的兵變玄武門更勝一籌;他牢牢掌控天下大勢,百萬臣屬皆伏其聖威之下,無論是權重如姚崇、剛直如宋璟,還是機變如張說、才高如張九齡,都為其所用而不敢有忤逆之心;他開邊揚威,北控突厥、迴紇,南征吐蕃、六詔,東羈渤海、高麗,西擊昭武、大食,普天之下、萬裏之疆、千百部族,皆仰其鼻息。和這些不世功業相比,熙熙攘攘的上朝之盛,不過是個小小的插曲而已。


    玄宗對即將開始的元日大朝一點也興奮不起來,他知道有些大政在等待他的抉擇、有些黨爭在等待他的敲打、有些諂媚在等待他的笑納,還有更多的陰謀和伎倆在等待他的失誤。他也知道自己可以熟稔地操控群臣、鞭馭天下。但是,他更知道的是,自己對許多繁雜瑣碎的細事已經沒有興趣了。


    “閑雜瑣事都讓李林甫決斷吧,某要一洗心中塊壘,重新取得石堡。”他在心中暗暗拿定了主意,明確了新的一年最大的軍略。


    大概是因為想到了石堡,他又想起了北庭敬獻天馬以及驅儺騷亂。經曆了無數宮廷風雨之後,他不會也不能相信任何偶然。哪怕真的隻是一件普通的偶發事件,他也必須處罰所有知道自己行蹤的宮女和內侍,否則不足以震懾群小。至於驅儺騷亂背後是不是有人操縱,他已經讓高力士掌管的內侍省和陳玄禮的龍武軍分別去探查了。三十多年過去了,他內心深處最信任的,依然是當年和自己一起謀劃誅韋後的老夥伴…………


    遐思許久,夜空中越來越明亮的星光提醒沉思的帝王,距離大朝的時間越來越近了。他又迴首望了望睡榻上的美人,在星光和燭光的交相輝映下,她如凝脂的肌膚散發著明月一樣的光芒,而這光芒背後,卻是純真如少女般的清澈神態。貴妃如洛神一樣的光彩讓他怦然心動,但高力士已經又悄悄走進紫宸殿了,他知道,自己需要起身準備元日大朝會了。


    “也不知道王正見送來的天馬是否真的神駿,朕還想騎著天馬和吐蕃再打上一局馬球呢!”懷著這樣的心思,統禦四海的天子乘上步輦,在宮娥、太監和軍士的層層環衛下,向大明宮中最壯觀輝煌的含元殿行去。而大明宮南部的正門丹鳳門,正在緩緩開啟。九天閶闔開宮殿,文武百官自發按照官職高低散成隊列,準備從側門洞進入宮城。


    在上朝的熙攘和守歲的熱鬧中,昌樂坊的居民發現,坊裏武侯鋪的鋪兵引領著一群彪悍的軍士,在坊裏查探。同時,在城南曲池坊的一個水塘裏,漂浮著一具渾身酒氣的屍體,仿佛是喝多了酒失足跌入水塘溺水而亡。附近水上還漂蕩著一個牛頭麵具,透著一種說不出的詭異。南城不少偏僻的地方人跡罕至,許久也沒有人發現這個倒黴蛋。隻是,如果馬璘看見這具屍體的話,他是可能會覺得身形有點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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