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國為君,某豈能畏勞懼苦?!不過某有兩件小小的懇求。”阿史那暘優雅的神態中多了點戲謔:“一是煩勞杜判官連夜作錦繡奏章一篇,二是煩勞馬隊正陪某上京一趟。”


    “阿史那副都護的算盤打得是叮當響啊,都護身邊的一文一武都不能躲在後麵了!”站在阿史那暘左邊的監軍張道斌忍不住用尖細的公鴨嗓笑了起來。


    “杜判官有倚馬可待之才,錦繡奏章早已擬就;馬隊正神射無雙,自然能護得天馬周全。這兩件事,某都準了!”王正見輕輕捋了捋飄逸的美髯,目中滿滿都是掩飾不住的得意。


    阿史那暘尚未來得及迴話,站在他右邊的大餅臉就很不客氣地冷笑了一聲:“神箭是否無雙,還是和某比試之後再說吧!”


    “王都護,高長史一直被人稱為‘北庭第一箭’,馬隊正也技藝不屬,不若就按高長史的意思,今日就比試比試?”張道斌作為皇上親派的監軍,地位超然,換句話說就是看熱鬧的不怕事大。


    阿史那暘對高舍屯的冷笑和張道斌的陰陽怪氣充耳不聞,隻是對王正見作了個揖:“既然都護割愛,某必盡職盡責、晝夜兼程,在元日大朝前將天馬送到太仆寺禦馬苑中”


    “阿史那副都護、張監軍、高長史,護送天馬和參拜聖人一事,如果諸位沒有其他意見,就這麽定下來吧。如無其他急事,明日某再處理公務,今日則要稍稍放縱,貪享天倫之樂了。”


    “恭送都護!”隊前三位帶頭,都護府的全部官員一起作揖。阿伊騰格娜趁機又探出了頭,看著皮膚白皙的阿史副都護,同為突厥人的親切感讓她不禁多看幾眼。此時,她忽然發現小郎君將腦袋擠在了自己肩膀處,也盯著阿史那都護發呆。好像還喃喃自語了一句:“怎麽感覺好熟悉啊……”


    阿伊騰格娜不明白小郎君在發什麽呆,一抬頭,隊伍正在向內城的北庭大都護府官署衙門行去。都護府官署前衙後院。杜六郎就在前麵衙門辦公,百名牙兵則在院子的前宅居住。


    隊伍在官署前紛紛下馬,阿伊騰格娜和小郎君也下了馬車。下馬車時,又是小郎君跳了下來,然後伸出手讓阿伊騰格娜扶著跳下來。對於來著21世紀的王霨而言,為女士服務的紳士風度是深深刻在骨子裏的;而對生下來就習慣被人服侍的阿伊騰格娜來說,小郎君讓她扶著自己的手的舉動讓她感覺很熟悉、也很溫暖。在抓住小郎君的手跳下來的時候,阿伊騰格娜笑著對小郎君做了個鬼臉。


    阿伊騰格娜跟著小郎君的後麵,穿過莊嚴大氣的前衙。這時,杜六郎離開眾人,去處理出征期間積攢的文書了。走到院子前宅時,親兵紛紛迴到了自己的住處,馬璘也被人拉著去看自己的住處了。


    看著連接前後宅的月門,阿伊騰格娜明白要麵對很多陌生的麵孔了,就低下了頭,躲在小郎君身後,慢慢向前走。阿伊騰格娜雖然低著頭,還是用餘光發現,黑臉武將悄悄靠近了小郎君一點,仿佛想替小郎君遮擋撲麵的雪花。


    “妾身恭賀夫君大捷歸來!”月門內,一位身著華麗狐裘的貴婦滿臉春風,在油紙傘下向王正見微屈身體,行了個肅拜之禮。貴婦行禮的時候,身後的兩位年輕的夫人也一起彎腰肅拜。


    “風雪冰寒,娘子在宅內等候就是了,何必冒寒而出呢?快快進屋!張氏和崔氏,也迴各自的房間吧。”王正見快速做出了安排。阿伊騰格娜用眼角發現,月門內的諸人都沒有動。


    “夫君千裏征戰歸來,妾身受點風寒不算什麽。況且,夫歸妻迎,禮也,治國平家皆須循禮而行。妾身自幼習讀《列女傳》、《女經》和長孫皇後的《女則》,深知女子當以禮為律,以夫為綱、操持家務、相夫教子。”


    王正見聽了貴婦的侃侃而談,怔了一下,然後淡淡說道:“某素知娘子是謹遵禮法之人,深敬服也。此處風寒,還是到堂中細細道來。某也正要問問出征期間的家中細事呢!”


    “自夫君出征以來,兩位妹妹起息如常,唯日夜盼夫君安;珪兒在州學勤於讀書,先生時時誇獎;緋兒女紅長進不少,隻是依舊貪玩。眾人皆尊禮而行,闔院上下皆無他事。”貴婦迴答了王正見的問題,卻沒有移動腳步。


    “娘子治家有方,不愧河東裴家的名望。”王正見臉色不變,語氣依舊平淡,“娘子可還有其他事?”


    “妾身還真有一事想請教夫君。”裴夫人依然掛著滿麵笑意,“夫君可是給霨兒尋了個突厥小婢女?”


    “正是!伊月小娘子,站上前來。”王正見看著從王霨身後低著頭緩緩走出來的阿伊騰格娜,不由歎了口氣,“受聖人詔喻攻伐,必當盡忠。突騎施人久違聖命,自然死有餘辜。但國家攻伐,罪不及兒童。此女在戰中流落,孤身一人,某看其手爪還算伶俐,就留在霨兒身邊服侍。娘子可有什麽疑意?”


    “夫君懷慈悲之心,妾身深為敬佩。收留個丫環,也不算什麽大事。隻是妾身聽說,此女常有違禮之處。敢問夫君,妾身是否應當管教?”


    “常有違禮之處?”王正見的聲音多了點怒意,但沒有人聽出來他的怒意究竟是來自“常有”還是“違禮”。


    “方才下車之時,婢女居然敢讓霨兒扶著她!聽聞夫君凱旋途中,此女常與霨兒共騎一馬。這不都是違禮之處嗎!?”裴夫人的嗓門也高了起來。


    王正見和裴夫人的語速快了起來,阿伊騰格娜覺得自己有點跟不上,但她從隻言片語中也明白自己要有大禍臨頭了。在碎葉,阿伊騰格娜可從來沒有被人欺負過,就是父汗,也隻是對忽都魯嚴厲。


    阿伊騰格娜不禁一哆嗦,饒她聰敏無比,也一時不知該怎麽應對。眼光閃動間,阿伊騰格娜忽然發現,有道目光不時在自己身上打量。目光的主人是個和忽都魯年紀相仿的男孩,阿伊騰格娜想,這大概就是裴夫人所說的珪兒吧。


    “霨兒,你母親說的事可是真的?”王霨看著阿伊騰格娜恐懼的模樣,心中充滿憐惜。忽然聽見王正見的問話,不由一愣,心裏盤旋的第一個念頭是:“這些父親不都是看在眼裏的嗎?”


    看著王正見貌似嚴厲實則關心的臉色,王霨忽然明白王正見的意思了,立刻畢恭畢敬地迴道:“確有其事。”


    “夫君,你聽,霨兒都承認了。”裴夫人的眼神一下子變得銳利起來。


    “先聽霨兒把話說完。”王正見不置可否。


    “父親大人、母親大人,某騎術一直不精,同騎一馬是伊月小娘子在教某騎術。因某禦馬不當,前幾天不小心把伊月小娘子從馬背上摔下來了一次,扭傷了腳。某心中有愧,偶爾就扶伊月下馬車。”21世紀的人,沒有幾個不會找借口的,王霨編點這樣的瞎話簡直是易如反掌。


    “是嗎?”裴夫人的語氣明顯不信,“是不是應該查看一下這個不知上下尊卑的婢子的腳踝啊?再說了,即使真的扭傷了腳踝,也不能動不動就讓霨兒扶啊。”


    阿伊騰格娜正要想著怎麽配合王霨編的謊話呢,就聽到王正見厲聲說道:“娘子,適可而止吧。你動不動就談禮法,可知禮法本出乎人情。人情之所需,外化為禮;禮法之本義,彰顯人心。霨兒正為天真無邪之時,和玩得來的夥伴形容親密,不過是發自肺腑的純真之心而已,你又何必硬要用禮法去剪裁呢。珪兒這麽大的時候,某也不見你動不動談禮法!”


    王正見說完,就頭也不迴地向正堂走去,將裴夫人晾在了霏霏的白雪中。月門內外的氣氛,一下子就冷了下來。


    王霨站在原地,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正茫然間,忽然聽見後麵有人慢吞吞地喊道:“姐姐你看,王霨迴來了,有人陪我打雪仗了。”


    王霨很詫異,腦子裏一時想不起來這個聽起來和自己很熟的童聲到底是誰。迴頭一看,卻發現一個和年紀相仿的男童後麵,走出了一位十二三歲的少女。少女頭盤著兩縷攢著金珠的小辮子,將姣好的麵容映襯的無比明麗和調皮。


    看著少女的臉,王霨渾身僵硬,一時間忘了身在何處。此時,月門內走出一位年紀相仿的小娘子,朝著小辮子跑去。一把拉住小辮子的手,飛也似地往院外跑,不時傳來幾句:“雲兒,沒有想到這麽大的雪你還來看我。”“好啊,咱們捕鳥去吧。”“你弟弟怎麽是個跟屁蟲啊!讓他找王霨打雪仗去,別老跟著我們。”


    少女們清亮甜美的笑聲打破了院內的尷尬氣氛,裴夫人冷哼一聲就走了,其餘丫環也趕忙各自散了。張氏趕緊跟了上去,忙著給裴夫人解釋到:“緋兒實在是太貪玩了,等她迴來我一定狠狠教訓她。”


    崔氏走了過來,看著還在迴頭追尋笑聲的王霨,輕聲歎道:“癡兒,還不跟我迴去。”然後對著阿伊騰格娜說道:“伊月小娘子,一起來吧。”


    王霨把崔氏拉起的時候,還在想著那張被小辮子們環繞著的臉。阿伊騰格娜望著王霨的表情,一臉疑雲。


    月門外,王勇摸緊了腰間的橫刀,低低地自言自語道:“小郎君剛從碎葉迴來,裴夫人就來了個下馬威。小郎君一路上的行蹤,她竟然全部知曉,連常有這樣的字眼都說出來了。碎葉城外驚馬之事,應該還會發生啊。某一定要加強警戒,絕不能在這個戰場上失敗啊。”


    急促的飛雪落在了王勇的裘袍上,矗立在原地的王勇,很快就被塗抹成半身白色。“霏霏風雪,可未必讓人思念想念啊。小郎君,你應當有同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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