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市局紀檢組辦案人員到分局,徑直上樓,出現在汪自的辦公室門口。汪自立即從他的桌前猛然站起來,臉色驟然慘白,目光呆滯地望著幾個不速之客。

    “汪自,對不起,我們是市局紀檢組的,請你給我們走一趟。”

    “為,為啥子?”汪自張惶地看著對方,因驚魄未定,一向有口才的他口吃地問到。

    “你被雙規了,跟我們走吧,去了你就知道的。”

    “莫忙,我換件衣服。”汪自把自己佩有三級警監肩牌的警察製服,脫下來放在他的座椅上,又從衣櫃裏找出一件黑色的夾克便服,瞄了一眼他的辦公室,低聲說道:“走嘛。”他的聲音有氣無力,從嘴裏微微的吐出那兩個字,仿佛隻有他一個人才能聽見。

    沿著樓梯走下樓來,樓道口已站滿了分局著裝警察,汪自看見大都是他的下屬們,他們驚奇地看見了他離開分局的這一幕。

    當汪自和紀檢辦案人員上車後,隨著車屁股後的一股青煙消失在人們的視線裏,分局的大門口人頭攢動警察們圍在一起,議論紛紛,各種驚訝的聲象潮水洶湧,震蕩著人們的大腦神經。

    市局的“雙規”人員都在一幢舊式的老院子裏,小院的四周是圍牆,三層樓房立在中央,有一小門進出。十二個民警三班倒,專司安全保衛之職。自從汪自來到小院,見到的審查人員都是局裏的熟人,他心裏開始琢磨,把自己弄來“雙規”,說明局裏還沒有掌握他的好多夠秤的鋼鞭,在未見到證據之前,他抱定不能吐一個字的。他當警察十多年,審過無數的犯罪嫌疑人,他知道口供對判刑的重要性。

    汪自在小院裏一直是絲毫不露任何口風,審查人員不問話,他是不主動說話的。他忽兒目不轉睛地盯住審查人員,忽兒又偏頭看著窗外的天空。他想老天爺竟在開玩笑,自己以前都是坐在台子上以審訊的方式居高臨下的人,今天卻坐在了台子下麵,說話時他必須抬起頭,目光向上。他顯得有些不自在地挪挪屁股,總覺得有個釘子在屁股底下似的。

    “汪自,你認識齊小山嗎?”

    “認識,我們是朋友。”

    “齊小山開的金麒麟賭場,你知道嗎?”

    “不知道!我們隻偶爾見麵,吃過兩次飯。”

    “你把吃飯的經過講一講。”

    “吃飯就是吃飯,沒有什麽講的。”

    “你不要頑抗了,陳熟比你聰明,他都把那點事講了!”

    “他聰明?他有事我沒事。”

    畢竟是在接受審查,汪自還是掩飾不住心底的陣陣恐慌,不停地喝著紙杯裏的水。紀檢人員給他不斷地摻水,直到他把喝完水的紙杯捏在手上,捏成了一個凹扁的紙塊,最後捏成一個紙團。

    所長陳熟是隔離在另一處執行“雙規”的。紀檢幹部隻提了他三次,他的心理防線就土崩瓦解,他把怎樣向汪自引見齊總,怎樣聽齊總說開賭場的事,自己和汪自收了信用卡的事通通吐了個幹淨。他是據實說的:“我的卡上是兩萬,他的卡上是多少,我不知道。但起碼有兩萬。”

    在審查組裏待了幾天,汪自因無心打理形象,嘴唇上的髭須和鬢發也長出來了,看上去他的麵目好似老了一些。他對付審查的對策是,緊上雙唇,咬緊牙關,拒不吐實。他可以整個上午下午長時間沉寂不語。但到了吃飯的時候,有民警送飯來,他照樣大口大口地吃,晚上,倒在硬板床上他照樣唿唿大睡。一次次的審查間歇,當審查人員走後,他照常給看守他的民警聊天吹牛,天南海北的神侃,講些笑話讓守他的民警漸漸放鬆了警惕。

    一天晚上,他在唿唿大睡之後說要解手,一個值班的小民警跟在他後頭,見他進了廁所,就守在門口。過會兒,民警見他不出來,才發現廁所裏沒了他的人影。走到半人高的窗前一看,窗戶開著。

    “汪自逃跑啦!汪自逃跑啦!”。接著又是尖利的口哨吹響,驚動了守備班所有的民警。

    汪自住的三樓,他剛從廁所的窗子跳下,又跳到二樓的舊式露天陽台,就聽見那民警的驚唿聲,他趁機躲進陽台黑暗的角落裏,他這才看到從小樓到院牆有七八公尺的距離,加之院牆足有兩人高,要逃出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難怪市局要選此地作雙規的場所。守備班民警的手電筒已在院內到處亂晃了,從他們的喊叫聲裏,他聽出了民警們的驚慌失措,他知道若他脫逃成功,他們當中有人是要受處分的。大約搜了半個鍾頭,民警在牆外不見汪自的影子,估計沒逃出院子,才開始搜樓。汪自在陽台的角落裏被一道電光照到,被民警架迴床上。

    “汪局,你有沒有問題我們不管,你不要害我們嘛!”一個民警苦笑著還不無埋怨的對汪自說。

    “還叫他汪局,他不耿直,我們也不客氣了。”另一個民警怒氣衝衝地說。

    汪自坐在床邊,見著自己內衣內褲粘了一身汙穢,說,我換換吧。看守他的民警說,換啥子換,睡喲。汪自見民警怒氣未消,隻好作罷。一頭倒在床上象一隻受困無助的山豬,倦曲身子微睜著兩眼癡癡地望著窗外透進來的夜光。

    汪自在“雙規”期間,紀檢組未得到收獲。市局領導見把他捏在手上是個燙手的碳圓,這樣下去弄不好會承擔責任,決定“動檢”。

    汪自被檢察院的幹部接走,審查仍無結果。

    檢察官搜查汪的辦公室,在保險櫃裏搜出現金10萬元,存折12萬。中華煙三條,茅台酒兩瓶、金戒指五枚等,還有把生鏽的79式手槍。一張牡丹信用卡,檢察官們從卡上查到130萬。

    齊小山被再次提訊,檢察官順著他提供的銀行憑據,提取了一次次的存款記錄,從三月初開始汪自的這張牡丹卡每一天進帳兩萬。

    檢察官把搜查的所有證據,連同齊總的交代材料擺在桌子上,一件一件地出示給汪自,汪自一見到那張卡和齊總的交代筆錄,他雙腿無力,汗水從額上浸出來滴落在地上。他想:齊總說這些幹什麽,這案子發杈了,是怎麽發的杈,我哪裏被他抓住了,哪裏出現的漏洞。汪自的眼睛定住了,看上去好象目不轉睛,但腦袋在急速的轉動。

    “我想抽支煙。”他向檢察官提出要求,語氣裏明顯地帶有乞求的意味。他想利用這個機會,整理一下思緒,讓自己在驚慌中鎮靜下來,看來不說是過不去的,但要說哪些,怎麽說才可以規避些法律。這是一種眼看棍棒將要砸到頭頂他下意識用雙手抱頭的感覺,此刻他聯想到他審案子時,經常遇到那些罪人為何要狡賴死不認罪。

    “我說,我……”汪自從檢察官手裏接過一支紅塔山,這煙早就過時了,平時他都抽中華。但他知道這個時候,他已經失去了挑選的權利。他大口大口吸著煙,第一次開始鬆口交代。

    汪自講了齊總給他卡上的錢是事實,20萬,但他一分未動,他說齊總的意思隻是想讓他在轄區裏睜隻眼閉隻眼,不去查賭場,我沒理他,也沒有給他提供任何的幫助。

    “才20萬?”

    “隻有20萬。”

    “汪自,你還是沒講實話!”檢察官提醒他,但話音很重。

    “你沒有給他任何幫助?”

    “沒,沒有,哦,我隻是問過陳熟,說齊總那裏有事沒有,問過一次。”

    “汪自,你沒交代的問題多,你也是搞偵查的,可以說我們曾是同行,我不想再給你繞彎子,實話實說。據齊總交代,你是給他提供了好處的,他還親自帶你去看了賭場,你還有一次受賄,接著就拿出去了大半,你辦公室保險櫃的現金、存折和金戒指,你都要說清楚。你好好考慮吧,今天就這樣了,要你徹底坦白,是有個過程的。我們懂。”

    檢察官的主審說完後,合上卷宗,就和另兩名檢察官走了。

    第二天上午,汪自被檢察機關以涉嫌受賄罪宣布逮捕,他在逮捕書上簽上了他的名字,摁完指印後,就被戴上手銬,押往看守所。

    汪自自進了看守所的那道大鐵門,他的心裏就象壓了塊大石頭,連唿吸都緊促起來了。他稔熟訴訟程序,檢察機關不掌握一些證據是不會逮捕他的,他們怎麽會有我看賭場和給邢豔錢的證據,那都是一對一的時候,光有他們的證詞,沒我的口供也是定不了罪的。

    管教民警打開北樓12號舍房的鐵門,汪自抱著被子和洗漱用品邁進了舍房,一股濃濃的尿和汗相混雜的臭味向他撲麵而來,房間裏十來個剃了光頭的男人瞪大眼睛看著他。民警把他領到最頭裏的靠牆處,對舍房的一個光頭說:“你們移移鋪,讓他靠牆睡。他以後就叫16號。”民警鎖上門走了。光頭們開始挪鋪,一個光頭說:“耶,是你們家開的看守所呀,走起來就睡16號好位子。”汪自一看鋪板靠門的那頭,旁邊就是廁所,鋪位一個挨一個地挪過去,最靠門的鋪位就離廁所僅距一步之遙了。汪自把被子丟在床板上,沒有立即去鋪開,垂頭喪氣坐在床板上,無言無語不住地歎息。

    他又忽地在心裏感激那個管教的安排,對自己說:也好,這可能是他在公安局當官最後一次享受的待遇了——可以離廁所稍遠一點睡覺。

    這時,一支煙從他的手臂邊遞過來,他看遞煙給他的人是戴副眼鏡的光頭。接著,那人說道:“兄弟,啥子罪?”

    “說不清楚。”汪自捧手護著火光點燃煙,小聲迴答他。

    “眼鏡是貪汙犯!”一個光頭大聲武氣地說,舍房內即刻響起一陣笑聲。

    “笑,笑你媽那x!”轉過頭來,眼鏡光頭對汪自說:“看你穿的都是牌子貨,也不是一般的人,你不要覺得丟人,我們這裏都是一群社會上的渣滓,有殺人的,搶劫的,販毒的、強奸的,盜竊的,詐騙的,還有受賄的,貪汙的,啥子嘛,你我都一樣,就恁個迴事。”

    他見汪自還是無語,接著又說:“剛進來都這樣,象死了爹媽樣的,過兩天就習慣了。”

    汪自這時的確不想與任何人講話,看來他從此要學會自己與自己說話了。他臉上掛著一副無可奈何花落去的表情,抬起眼來沉默地望著身邊的這群渣滓,長臉的,圓臉的,有尖嘴猴腮的,有歪脖斜臉的,但這些人的眼睛裏都透出一股貪婪的兇光,看起人來總是癡癡的,有點象在荒野上餓狼的目光。他以前就是專門打擊這些人的,而今天自己卻成了和他們一樣的人,跟他們關在了一起。他感覺從心裏產生了莫名的厭惡,這種厭惡令人發怵,是厭惡這堆人抑或是自己,連他也分不清了。

    “我也跟他們一樣了。”他不知不覺地搖頭,象個患了頸椎病的人。他的目光開始在整個舍房裏移動了。長方形的一間房,鋪板的對牆上足有兩人高的位置,孤孤地掛了一個電視機,牆角頂上安裝了一個攝相鏡頭,他知道那是起監控作用的。有幾次因案子的需要他和他的隊員們,進到看守所的監控大廳,那裏二十四小時有民警值班,可以看見每個舍房的全景,甚至可以調節鏡頭的焦距,看清每個位置的細部。房頂靠內一側,可以看見不時有背槍的武警來迴在巡視。舍房裏發出屎尿臭味的廁所,門無遮攔,僅有一個蹲位。房外還有個十來平米的洗漱間,與進來的大鐵門相通。

    “來,16號,我給你宣讀一下監規,新來的都要學的。”眼鏡光頭手裏拿出一張有滿篇印刷文字的紙,挪到汪自身邊說。

    汪自轉過臉看著光頭。

    “首先,以後,有事要叫‘報告’,那裏有個按鍵,是個喇叭,你叫‘報告’,管教就會聽見的。這裏啥子都有就是沒有自由。不象以前在外邊。”汪自聽他這麽一說,立即就意識到這裏的氛圍是異常寂靜而嚴肅的,一道鐵門把這裏與外界阻隔成了兩個世界。舍房一側的頂上有一方陽光斜射進來,光線雖能照亮整個舍房,但人在此地的活動空間極其有限,就象動物被關在鐵籠裏。他隻聽見眼鏡光頭向他宣講監規的聲音,而他腦子卻想著別的什麽了,他的心思漸漸飛出了舍房,飛到了他過去在外麵的時光,那時他是自由的,他當官每天隻動動嘴而已,可以開著車到處走,沒人知道他在做什麽,沒人管他,他也從來不給任何人講,而那時自己的腦子裏,完全沒有自由這個概念。現在有了自由這個概念,而自己已失去了自由,失去自由是人最大的悲哀,也是他此時此刻最為心疼的心境。

    什麽時候光頭眼鏡講完監規的,他沒有知覺,直到光頭眼鏡拉扯他的衣服他才迴過神來。“16號!我們一起折頭疼粉!”眼鏡光頭指了指自己身邊的一摞摞紙。汪自這才看見房裏的十幾個光頭,都在埋頭折那個小小的頭疼粉綠紙袋,象個小作坊,他們手上的動作極其迅速。汪自挪動屁股,坐在那人的身邊,拿了一迭放在褲襠前,先看他們的折法,然後自己也跟著折了起來。

    舍房的鐵門開了,管教送進來一個穿著印有“市看”黃馬甲,手裏提了個小箱子的中年人。管教大聲對舍房裏叫了一聲:“16號!”

    汪自還沒迴神來,眼鏡光頭推了推他,低聲說,快喊報告。”

    興許是一種條件反射,汪自的反應是快的,立刻站起來:“報告!16號到。”

    “剃頭!”管教說。

    那個拿箱子的男人,走過來,指了指鋪板邊意思叫汪自坐下。

    汪自剛坐穩,他隻感覺那人按住他的頭,理發推子已在頭上耕耘起來,三下五除二的,他的頭發就從頸子邊下雨似的掉下來了。

    完後,那人拿出小方鏡子,對著汪自一照。汪自見到自己已光著頭出現在鏡子裏了。他伸手往頭上一摸,硬硬的發樁尖利得刺手,他見到鏡子裏的自己已脫了形,與自己從前的形象簡直判若兩人,跟舍房裏的光頭們一樣,一副犯罪的臉嘴。待理發的男人和管教走後,汪自還在不停地摸著光頭,他自然想起他還有過一次剃光頭的經曆,那是在部隊上前線的頭一天,全連都剃了光頭,那時大家都是笑嘻嘻地開著玩笑,而後是在心底裏升起一種將為祖國戰死疆場的神聖感來。可今天分明有種恥辱和悲哀象猙獰的野獸一般在啃噬自己的血肉之軀。

    第二天,上午,舍房鐵門上的小門哐地拉開了,管教叫了一聲:“16號!”

    “報告!16號到。”汪自走近鐵門。

    管教遞了一條玉溪煙進來,對汪自說:“你的家屬說,給你請了律師,又給你上了一千元的帳,你要買啥子,給我們說,記帳就是了。”

    “謝謝!謝謝!” 他在小鐵門內,見到了外麵自由的天空,高牆上正好有一群鳥兒飛過。聽了管教的話,汪自站在鐵門邊,雙手扶在堅硬冰冷的鐵門上,鼻子一酸眼眶裏漸漸湧起了熱淚。

    小鐵門又哐地一響拉上了。

    在鐵門邊站了一會兒,他為了掩飾自己的激動,走到洗手台邊,擰開水龍頭捧起水來洗了臉。再迴到舍房裏,這時,所有的光頭把目光都盯在他手裏的那條玉溪煙上。

    汪自把那條已開封檢查過的煙,遞給光頭眼鏡一包,又一包包遞給別的光頭,自己留下一包。

    “16號,你耿直!耿直!”舍房裏開始有了興奮的生氣和笑臉。

    “我看你哥子就不是一般人,你是做啥子生意的?”

    “可能不是做生意的喲,你以為隻有做生意才有‘子兒’嗩!”

    汪自聽他的同舍們你一句我一句,想打探出他的職業。他本想說他是警察,而且是個副局長,三級警監,但他無論如何也講不出口。

    “販毒的?販槍的?”有人還在猜。

    “不可能喲!”

    “啥子不可能,這年頭,啥子都可能!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販毒的。”汪自自言自語地說。

    “爬喲,我看不象。”有人說。

    “我看就象!你看他一臉的兇相,又有殺氣!”

    “我臉上有殺氣呀!”汪自轉頭問。

    “有!還不是一般的殺氣!”

    汪自長長地吐了一口煙霧,笑了笑,他覺得臉上都僵硬了,那一定是個難看的苦笑。

    他在看守所裏再也沒講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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