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深,念奴齋裏的熱鬧就更進一層。


    李蒼玉走出雅室來到走廊外,遠遠就聽到一樓的大廳裏傳出一陣陣的曲樂與喝彩之聲。


    什麽叫做歌舞升平,什麽叫做紙醉金迷,此刻往念奴齋裏看一眼就全知道了。


    李蒼玉自認不是什麽剛正耿介、一塵不染的道德真君,但這一路走過去他實在是碰到了太多,錦衣玉帶的達官顯貴和美豔妖嬈的伎子。他們或許優雅而灑脫,但“玩物喪誌”這四個大字仿佛也是寫在了臉上。


    前世剛剛走入社會時,李蒼玉也曾一度迷失在夜店之中。他無可救藥的愛上了啤酒與獵豔的味道,幾乎夜夜都會前去光顧一番,就連每天上班的時候,耳邊仿佛都有瘋狂的dj在咆哮。


    結果就是,他剛剛博得“夜店王子”的光輝稱號,人生的第一份很不錯的工作就玩丟了。


    酒色娛樂,就是男人的du品。隻有不斷的加大劑量,才能持續的享受它帶來的快感。男人一但沾惹上癮,要想做到收放自如、不被奴役到玩物喪誌,真的很難!


    古往今來無數英雄豪傑敗在它的手上。現實生活當中,每個人的身邊也一定會有這樣的人存在。


    就拿當今皇帝李隆基來講,他本是一位極富才華、極有膽魄的年輕人。在曆經一番腥風血雨的登上帝位之後,也是勵精圖治、大有作為的一代英主。大唐正是在他的帶領之下,迎來了亙古未有的盛世巔峰。可是現在,步入晚年的李隆基隻顧享受楊玉環這位大美人帶給他的黃昏之戀,老父少妻攜手徜徉在音樂和舞蹈的藝術海洋之中,沉醉不知歸路,君王不再早朝。


    士庶玩物喪誌,無非是碌碌無為或是自毀前程。


    君王玩物喪誌,帶來的卻是國家和民族的災難!


    這些信息就像是魔鬼一樣,很不友好的從李蒼玉的腦海裏冒了出來,將那個好不容易複活的“夜店王子之魂”瞬間擊了個粉碎。他不由得想到,今天我能走進念奴齋的大門,無非是因為別人的一場施舍,我卻因此飄飄然的滿腦子豔遇幻想……


    “嗬,賤人李蒼玉!”


    “這麽沒誌氣,你何不滾迴大山?”


    雖然他的腳步仍在繼續前行,但越來越感覺,自己和身邊這些浮誇的男女與炫爛的樂舞,格格不入。


    二樓的憑攔邊已經站了很多人,一同圍觀下麵那一場詩酒盛會。李蒼玉掃了一眼粗略估算了一下,樓上樓下的,在場不下千人。


    大廳居中位置,坐班樂伎正在傾心彈奏,一名女子歌喉婉轉的唱著——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


    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


    歌詞正是高適的傳世名篇——《燕歌行》。


    李蒼玉淡然一笑,唱得倒是不錯,很專業。但也正因為太過於專業,反倒失去了真摯的感情。相比之下,還是獵園陳鸝娘的歌聲更能打動人心。


    但是樓下那些人,仍舊聽得如癡如醉。一曲罷了喝彩聲四起,更有不少人捧上了一捆捆的絲絹堆上台去,就像現在的舞台上有人獻花一樣。


    很快,那位歌姬的身前就碼下了一人多高的層層絲絹,有如圍牆把她圈了起來。


    這才叫,揮金如土!


    李蒼玉有點瞠目結舌,不覺說出口來:“莫非那是念奴?”


    “當然不是。”旁邊一名年輕的公子哥兒不屑的說道:“高適岑參雖是才名遠播,但他們還真有點不大夠格。要想念奴親自來此登場獻藝,除非是……”


    那公子哥兒上下打量了李蒼玉兩眼,見他褞袍在身一副貧寒扮相,臉上神色頓時變作不屑,揚了一下手擺過臉去竟然不再言語。


    他旁邊的人還笑他,“瞧你,跟什麽人都能扯上一氣。”


    狗眼看人低。


    李蒼玉懶得跟這種人一般見識,繼續朝樓下觀望,便在人群裏見到了徐慎元。他正和幾個錦衣文士坐在一起,相互談笑勸酒,仿佛很是享受。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李蒼玉知道,那就是屬於徐慎元的圈子,自己隻能遠遠的看著。以賤人之身貿然介入,隻會充作小醜任人恥笑。


    李蒼玉相信,無論任何時代,人與人之間的相處都會有所原則。這個原則就是——你對我來說,有什麽用處或者是意義?


    別怪世態炎涼或者人心世故,人本來就群居的動物,群居的意義就在於互幫互利。這是人類從剛剛學會直立行走的時候,就開始代代相傳的生存法則。


    所以,曆來是錦上添花遠多於雪中送炭,更少見無緣無故的幫助與施舍。


    那麽,徐慎元為什麽要對我如此優待,就連儀王李璲也要伸出橄欖枝呢?李蒼玉想到了這個問題,難道僅僅是因為舅舅高玉的一點故交,再或者是我那一筆難登大雅之堂的所謂書法?


    正思忖著,樓下的徐慎元離開了坐席與他的友人拜別之後,往樓上走來了。李蒼玉便往樓梯口迎了一步,徐慎元一眼瞧見他就綻出了笑容,遠遠的就揮起手打了個招唿。


    之前奚落李蒼玉的那兩個公子哥兒不由得臉色一變,相互遞了個眼色,悄無聲息的溜走了。


    徐慎元走上來,笑容可掬的問道:“李郎君,酒菜可曾吃好?”


    “有勞祭酒盛情款待,我已是酒足飯飽。”李蒼玉拱手拜謝。


    “你覺得,這詩酒之會如何呢?”徐慎元又問。


    李蒼玉笑笑,“我對詩詞曲賦之類,並非太懂。”


    “來,來來。”徐慎元頗有興致的將李蒼玉喚到扶攔邊,抬手指著樓下,“看到沒有,樂塌東南角那個穿著一身亮白色胡服,手裏正拿著酒壺的那位,就是岑參。他是高仙芝的幕僚,剛剛隨高仙芝一起從西域迴朝報捷獻俘。昨日聖人在麟德殿設宴,召見了他們這些有功的西軍將士。席間,聖人對岑參的邊塞詩作那是大為讚賞啊!”


    “他旁邊那位著玄衣戴襆頭蓄長須的,就是高適。他剛剛奉命去了燕地給安祿山送兵,迴京交令時湊巧就與岑參遇到了一起,這才有了今日的詩酒之會。”


    “挨在高適身邊那位體態單薄的灰衣男子,好像是叫……杜甫,對,杜甫,字子美。他與岑參高適都是好友,剛剛被聖人擢為翰林待詔。”


    李蒼玉微微一驚,那人就是杜甫?


    徐慎元對杜甫不以為然倒是不奇怪,因為杜甫死了將近半個世紀才真正成名。現在的杜甫不說籍籍無名,至少遠不如岑參和高適混得好。再說大唐的“翰林”根本就不值錢,所謂“翰林待詔”說白了就是李隆基身邊的“禦用文人”,沒事捉來填個詩寫個賦擬個詔書,運氣好能填上一個小官的空缺,僅此而已。


    當年李白也曾擔任過翰林待詔,但早已離職。“安能折腰摧眉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謫仙人已經滿世界遊山玩水去了,杜甫卻才剛剛一腳踏上他當年的舊途。


    徐慎元興致勃勃,一口氣把今天來的才子名士介紹了七八個,有些是李蒼玉聞名已久,有些卻是從未聽說。


    李蒼玉聽了一陣便覺有些興味索然,畢竟自己和那些大詩人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雖有欣賞但還談不上渴望與崇拜。就如同自己當初對待那些影視明星的態度一樣,或許會喜歡聽他們幾首歌、看他們幾部電影,但自己從來就沒有追星的習慣。


    等徐慎元滔滔不絕的說夠了,李蒼玉才抓住時機的問了一句,“徐祭酒,這詩會大約開到什麽時候,儀王殿下怎麽還不來呢?”


    徐慎元仿佛是被提醒到了,眨了眨眼睛,“殿下素來喜愛高適的詩作,今日之會也是早有所盼。這樣吧,我去王府跑一趟去把殿下請來。你在此安心稍待,如何?”


    “好!”


    徐慎元說罷就走了,李蒼玉目送他出了念奴齋,忍不住籲一口氣。


    這種地方,還真是不大適合“賤人”李蒼玉。他不由得自嘲的笑了笑,有朝一日待我輝煌騰達,我會親自邀請樓下那幾位重臨此地再開詩會——還有李白!


    觀看了一陣詩會,李蒼玉越覺靡靡浮誇索然無味,便打算迴房去看看高栝。行走片刻到了另一個雅間門口,他聽到屋內傳來一陣怒罵——


    “賤婢,不識抬舉!”


    “老子出錢買你初夜,便是你八世修來的福份。你竟敢推三阻四,莫非是看不起老子?”


    又聽得一名女子邊哭邊訴:“恩客請自重,小女子沒於掖庭籍在教坊,來此隻為奏樂……”


    “啪!”一個響亮的耳光。


    聽得李蒼玉心裏一顫,下手真狠!


    緊接著房裏一群人開始幫勸:“崔中侯喝多了,快坐下歇息片刻!”


    “就是,何必為了一名小伎大動肝火,敗了酒興!”


    旁人不勸還好,勸了幾句那人越發火大,“宮裏的人?呸,嚇唬誰!——老子叫你彈!”


    “嘭——”


    一聲大響,某個物件撞破窗戶紙衝出來摔在走廊上,砰然作響動靜很大。


    一麵琵琶。


    李蒼玉一看,怎麽如此眼熟呢?


    “我的琵琶!”


    “大膽,老子叫你走了嗎?!”


    女子不管不顧的拉開了門,要去撿那琵琶。李蒼玉就在門口,剛好和她站了一個對臉。


    ——嬋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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