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本立對李蒼玉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殷勤的說道:“李郎君,吳某有個不情之請。你能否將這副墨寶贈送於我,留做一個紀念?”


    “墨寶?”李蒼玉笑了,“大東家,這隻是半紙契書。”


    “墨寶,絕對是墨寶!”吳本立信誓旦旦,轉頭問陳六,“你月錢多少?”


    “一千一百錢,大東家。”陳六眼冒精光,這是要加薪的節奏?


    “蒼玉,你一千二!”吳本立說得斬釘截鐵,“你初來乍道,陳六可是跟了我六年多了。你意下如何?”


    這下連稱唿都改了,吳本立直接稱唿了李蒼玉的表字,顯然是把他當作了一位文化人來對待。


    “大東家……我我我!”陳六的臉頓時變成了苦瓜樣,如同瞬間遭受了一萬點暴擊傷害。


    “你閉嘴!”吳本立斥了一聲,轉過臉來笑眯眯的對李蒼玉道:“蒼玉,你就賞個臉幫個忙,再寫一份契書吧?”


    李蒼玉沒辦法,隻好寫了。


    寫完之後又行簽字畫押,吳本立幾乎是一把搶了過來。左看看半張契書,又看看完整的那一份,他喜不自勝。突然又道:“蒼玉,還有你表弟那份,也請你一並寫了畫押吧?他的月錢……唔,方才你也聽陳六說了,新來的一般都是月錢七百。何況你表弟年紀還小,連中男都算不上。在東市,十八歲以下的小工一般都是充作學徒隻管吃住不給工錢,有的還要自己掏錢學手藝。但是看在你的份上,我每月給你表弟八百錢如何?”


    “八百錢?”高栝驚喜大叫,“我們家一年到頭也攢不下這麽多銅板!……那得買多少酒啊,哈哈哈!”


    “笑個屁!”李蒼玉板起臉來喝斥,“不許買酒,否則打死!”


    “噢……”高栝仍是嘿嘿的笑,擠眉弄眼,真是樂壞了。


    “哼!”陳六的臉都要綠了。


    “陳興華,你哼什麽哼?”吳本立板起臉來喝斥,“你若能寫出這樣的好字來,就憑你跟了我六年,我立刻按照九品官員的薪俸付你月錢!”


    原來陳六的大名,叫陳興華。


    “兩千一?!”陳六驚叫一聲,後又搖頭長歎,“算了,我練一輩子也寫不出這樣的字來……”


    李蒼玉心裏則是敲了一下黑板——九品工資兩千一!


    吳本立殷勤的湊到李蒼玉麵前,“蒼玉,能者多勞,你就再寫一份吧?”


    “好吧,我寫。”李蒼玉隻好又寫下了高栝的契書,並叫他畫了押。


    吳本立將第三份契書小心翼翼的捧起,吹幹了墨,又是大眼瞪小眼的欣賞了好一陣,這才將三份紙箋都用防水的厚油紙仔細包起,如獲至寶的貼胸放好。


    那表情,絕對稱得上是……美滋滋!


    李蒼玉看著他那副模樣都樂了,心想別看吳本立隻是個商人,竟然對我寫的字如此看重,想來他是真愛書法,也懂書法。


    唐人,果然是識文化,重文化。


    莫非,曾經非常雞肋的中文係,真是要鹹魚翻身走向人生巔峰了?


    當天,眾人就在邸店裏住了下來。十幾個夥計住了三間房,吳本立獨自住了一間。


    因為大東家的特別器重,李蒼玉這個新來的薪水居然比資深老員工陳六的還要高,這讓夥計們驚詫之餘多少也有些嫉妒。因此大家都不怎麽搭理李蒼玉,有那麽一點孤立的意思。


    多年混跡於職場的李蒼玉,對這種事情早就見怪不怪淡定得很。不遭人妒是庸才,相比於辦公室裏的心機裱們,這些靠賣苦力為生的大唐夥計已是相當淳樸。假以時日稍稍用心,一點都不難相處。


    另間房裏,吳本立借著燭光將那三份契書翻來覆去的看,一臉美滋滋的笑容,“千餘錢就雇得這麽一人,這迴真是撿著寶了!”


    “等迴到長安,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書房裏那幾幅難登大雅的字貼取下來。再叫李蒼玉給我寫幾幅掛上去,豈不美哉!”


    “對!改天我得找兩個真正的書法大家,好好替我鑒賞一下。看李蒼玉的這一筆好字,究竟成色幾何?”


    次日。


    牙人的辦事效率,那叫一個奇高。


    一大清早,吳本立雇的那個牙人就把他幾車的山貨都給賣掉了,價格還很可觀。同時牙人還拉來了一大批當地的土特產,並自帶勞力裝車完畢。等大家早飯吃完就已是錢貨兩清,牙人帶著數百傭金千恩萬謝的離開。吳本立沒費多大力氣,就完成了一次錢滾錢的商業運作,馬車上新添了許多的銅錢和絲絹。


    大唐以銅錢做為主要貨幣,用作上等衣料絲絹也是貨幣的一種,並且還是如同美元一樣的“硬通貨”。按目前的市價,一匹絲絹可以兌換到兩百銅錢。


    接下來,商隊將要返迴長安。


    就在大家剛剛走出邸店準備出發的時候,不遠處驀然間煙塵滾滾馬蹄震震,走來大隊的騎士。很多人都從店裏走了出來圍觀,路上的行人也都駐足觀望。


    那些騎士們走的是官方驛馬和軍隊專用的“驛道”,和官道之間隔了有一片田墾。


    李蒼玉跳到了貨車上舉目眺望,滾滾煙塵之中有旌旗飄飄。馬上的騎士們金甲紅袍披堅執銳,凜凜威壯氣勢不凡。另外還有一些人,是被捆縛了雙手在被押送前行。


    若大的一麵將旗迎風招展,上麵寫著一個耀眼的“高”字。


    這時,不知是誰高喊了一聲:“高將軍!一定是高仙芝將軍!”


    人群立刻爆發出了驚人的歡唿之聲。明顯,高仙芝在民間擁有極高的人氣。


    對麵的騎士們顯然是注意到了邸店這邊的動靜,有一名騎士得令之後,策馬走得靠近了一些,大聲道:“好讓眾位父老鄉鄰知曉:安西四鎮節度使加特進,金吾衛大將軍同正員高仙芝將軍,於去歲天寶九年奉天子詔遠征朅師國。高將軍千裏襲敵大獲全勝,俘虜朅師國國王及其貴族卿相一百七十餘人,正欲迴朝獻捷!”


    “好!”


    “萬歲!”


    “聖人萬歲!”


    “大唐萬歲!”


    “高將軍威武!!”


    百姓們歡唿如潮。


    高仙芝那邊的將士,也都高舉刀槍大聲歡唿,以示迴應。


    越來越多的人奔湧了過來,一時間歡聲雷動震蕩於野。


    李蒼玉站在馬車上定定的看著,心裏莫名的激動,隱隱間仿佛熱血都要沸騰起來。他不由得想道:漢朝有句特別提氣的話千古傳誦,叫做“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眼前此景,則更像是“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壯哉,我漢唐!


    大東家吳本立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了李蒼玉的身邊,抬手指著高仙芝那邊,說道:“大丈夫,當如是!”


    李蒼玉不由得笑了,他這是在引用當年劉邦見到了秦始皇車駕時,口出豪言的典故。


    吳本立見李蒼玉笑,於是問道:“怎麽,蒼玉難道沒有此念?”


    李蒼玉跳下了車來,說道:“大東家說得沒錯。好男兒就該報效國家,沙場建功。”


    “肅肅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幹城。”吳本立秀了一波文化,然後自嘲的笑了笑,“吳某一介商旅讀書不多,但也知道當年周文王的重臣閎夭和泰顛,都曾是獵戶出身。如今以蒼玉之才,也難保他日不成就一番豐功偉業。”


    “哈哈!”李蒼玉直接笑出了聲,“大東家真是說笑了。我隻想鞍前馬後的追隨大東家,但求討個安逸的日子過活。山裏的生活實是太清苦了,我可不想再迴去。”


    “嗬嗬!”吳本立饒有興味的點頭而笑,不再多言。


    高仙芝的騎兵隊伍,在百姓的歡唿聲中滾滾前行。


    圍觀之人越來越多,路都堵塞不通了,商隊也隻好暫時停步。


    李蒼玉又爬到了馬車上,久久駐目而觀,心中思潮澎湃。眼前的將士凱旋、萬民歡唿,和四年之後的安史之亂、山河破碎,在他的心裏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有時候,無知即是幸福。像李蒼玉這種洞察先機的泥菩薩,內心的困苦根本無從傾訴。


    ‘難道要我告訴這些百姓,四年後安祿就要造反、大唐天下將要大亂?——區區一個賤人竟敢口出狂言惑亂人心、咒我大唐,暴打一頓再扭送官府!’


    ‘難道去找皇帝和大臣打小報告,說四年後安祿就會造反、大唐天下將要大亂?——大唐不是沒有忠臣檢舉揭發安祿山的謀反之心,著名賢相張九齡和一代名將王忠嗣都曾這樣做過。然而,安祿山的勢力更勝往昔;賢相與名將都已在憂憤之中黯然離世!’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現實就是這麽殘酷。


    想到這些,李蒼玉的心裏一陣涼氣直冒,眉頭也不由自主的皺了起來。


    吳本立頗為有心的留意著李蒼玉的神色變化,此時不由得心中一歎:此子內秀非凡卓爾不群,絕非池中之物!


    此刻的李蒼玉,心中也是重重一歎:赳赳武夫公侯幹城——何不為公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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