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妍這一套欲擒故縱的把戲並不算什麽高招,可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月娘當場應下了語妍的無理要求,不再矯情,拉著吳茱兒上樓去取琵琶。


    嶽東萊頗有些意外,他很清楚曹太監打哪兒尋來這麽個絕色佳人,琵琶仙謝月娘的豔名遠播,妄想一親芳澤的男人不計其數。可他見了她兩迴,便看出來這是個心高氣傲的冷美人,原當她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沒想到會她為了一個小丫頭,放下身段受人折辱。


    語妍眼見嶽東萊看著月娘的眼神不對,心裏一陣嫉恨,卻要裝作渾然不覺,嬌滴滴地出聲喚迴他的注意力:“你答應要為我做主,等下可不能偏袒她們。”


    嶽東萊搖搖頭:“怎麽會。”他又不是色迷心竅,這琵琶仙再美,那可是要送進宮獻給萬歲的,隻能遠觀,不能褻玩焉。


    語妍這下子放了心。


    畫舫二層,月娘一麵調試著琵琶,一麵對著吳茱兒道:“等下你好好兒吹笛子,別像剛才似的耍滑頭。我們二人合奏一曲,叫他們心服口服。”


    嶽東萊和語妍聽不出來,她和吳茱兒同為知音,如何聽不出方才她一人獨奏時是在敷衍了事。


    吳茱兒拿腳尖踢著地板,悶悶不樂道:“他們羞辱你,我才不想吹笛子給他們聽。”


    “我也不想,可是別無他法。”月娘擰緊了弦軸,垂下目光道:“先熬過了今晚再做打算。”


    其實,她大可以沉住一口氣,將茱兒推給語妍,等迴去後再找語妍算賬,拿捏著她冒名頂替之事,不怕她不服軟,到時再將茱兒討迴來便是。


    可是這樣一來,難免叫茱兒心寒,以為她的麵子比不過她的性命安危。茱兒能為了她低聲下氣地伺候人。她為何就不能為了她折一折腰呢。


    “走吧,早去早了。”


    月娘抱著琵琶施施然走下來,吳茱兒跟在身後。曹太監早讓他待上船的那個番子搬了一把凳子擱在兩桌酒席前麵,為了討好嶽東萊和語妍。丁點兒沒有幫月娘出頭的意思。


    月娘環顧畫舫四周,隻見附近河麵上飄蕩著幾條小船,未免等下惹眼,便向嶽東萊額外提了一個要求:“我不願拋頭露麵,能否將船上簾幕放下?”


    這一層掛著十幾條紅綃裁成的簾子帳子。係在船柱上,若是都放下來,有這薄薄一層遮攔,至少能叫外麵的人看不清裏麵。月娘別的不擔心,就是不想有人認出她來。


    “有何不可。”


    經得嶽東萊首肯,曹太監連忙催促手下的番子去把四麵的簾子都放下,這迴語妍倒是沒攔著。


    月娘翹腿坐下,半抱琵琶半影麵,抬起素手纖纖扣住了琴弦,隻這兩個動作。便有說不出的風情,叫船上兩個大男人,外帶曹太監這個閹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吳茱兒捧著長笛靜立在月娘身後,一如既往地不起眼。


    一陣夜風拂來,層層紅綃紗舞動。月娘揚起一手,怒掃大弦,懷中琵琶爆發出悲鳴之音,隻見她十指如蝴蝶穿花遊走飛快,一時間悲鳴交錯。如訴如泣。


    就仿佛是午夜開了鬼門關,無數的孤魂野鬼在人間遊竄,叫人聽著漸漸頭皮發麻,牙齒打顫。


    正在此時。一聲高亢而清麗的龍吟唿嘯而來,乘風破浪瞬息千裏,不絕於耳,卻是笛聲。


    吳茱兒閉著眼睛,氣息渾厚,心無雜念。腦中迴放的不是曲譜,而是青龍鎮魂的傳說。隻見她圓潤的指尖在笛身上跳躍,一息之間竟來迴轉換了三十六個音階!


    嶽東萊愕然抬頭,目光越過了皎皎如月的美人兒,落在她背後的少女身上,今晚頭一次動容。不為別的,就為這小丫頭能吹破三十六音,堪與京師那個人人追捧的小白臉媲美。


    吳茱兒渾然不覺,她已沉醉其中,笛聲時而威風,時而婉轉,帶著一股深深的執念,漸漸將那瘋狂肆虐的鬼泣聲鎮壓下去,正如青龍不知疲倦地安撫著秦淮河兩岸的冤魂。


    月娘的琵琶聲一點一點平靜下來,弱到不見,那龍吟伴著最後一聲哭訴,戛然而止。


    畫舫上幾人久久不能迴神,就連語妍無法不受其影響,一臉的失魂落魄。


    打破這份寧靜的是附近傳來的一聲呐喊:“敢問船上奏樂之人,可是秦淮三絕謝小姐!?”


    月娘尚未平複,就聽到有人叫破了她的身份,頓時皺眉。那人未得迴應,愈發地激動起來,衝著畫舫大喊大叫——


    “謝小姐,是你嗎?在下梅成文,兩年前曾在百花節上聽聞小姐一曲《霸王卸甲》,仰慕小姐已久。在下每個月都會到幽蘭館捧場,唯獨上個月因病未至,卻聽聞小姐被強人擄去,若是當日我在,拚著粉身碎骨也要救下小姐,今日有緣相會,但求小姐見上小生一麵,縱死而無憾了!”


    聽這一席話,月娘半點感動沒有,眉頭夾得死緊,吳茱兒還沒緩過勁兒,迷茫地放下笛子。嶽東萊和語妍的神色各異。


    曹太監低咒一串,叫來番子:“去,把那臭小子攆走,再嚷嚷一句就要他好看。”


    那番子聽命去了,走到畫舫邊上,撥開簾子剛要開罵,卻被外麵的光景唬了一跳。


    “公公,不、不好了,外麵圍了好些船。”


    聞言,曹太監和嶽東萊同時起身,三步並作兩步走到船邊,掃簾一看,喝!


    隻見畫舫前方至少堵了七八條船,最近的一條小船離他們不過一丈遠,不少遊人站在船頭張望,顯然是被方才那一曲酣暢淋漓的和鳴聲吸引來。


    眾人聞聲而來,卻不見畫舫上有何標識,認不出是哪家妓館,聽到那梅書生的喊叫,先是吃了一驚,繼而便如冷水潑熱油,一下子炸開了鍋。


    “謝月娘在船上!”


    “是幽蘭館的謝月娘!”


    “快過去,快靠船過去!”


    一聲遞一聲地傳開,這消息猶如長了翅膀,在河麵上蔓延。很快地,附近的遊船都向著這邊靠了過來,數不清的大船小船把四周圍得水泄不通,裏麵的船出不去,外麵的船還在不斷地擠進來。


    畫舫外麵有一群人吆喝著要見謝月娘,人聲嘈雜,群情激奮,像是要把他們的船掀翻。


    曹太監不料月娘一曲會引發這樣的騷動,放下簾子就去問嶽東萊:“嶽統領,這下該如何是好?”


    嶽東萊沒有犯蠢,心知眾怒難犯,既不能讓月娘露麵,唯有把外麵這些人哄走了。他立刻有了主意,轉身走到語妍麵前,拾起她掉在地上的美人團扇遞到她手裏,低聲道:


    “娘子且同我到外麵去,就說方才是你在彈琵琶。”


    語妍仰頭看著他的俊臉,忽然冷笑,從他手裏抽走了扇子,扭身就走:“我是什麽身份,她是什麽東西,要我替她遮掩,她哪裏配。”


    她往樓梯上走,嶽東萊抬抬手,卻沒攔住她,轉頭看向月娘和吳茱兒,在她二人麵上來迴遊移。


    月娘冷笑不語,看都懶得看他一眼。


    吳茱兒撓撓頭,扯了扯衣角,小聲道:“我說是我彈得琵琶,也得有人信啊。”


    嶽東萊有些煩躁地踱了幾步,曹太監那頭低聲催促:“嶽統領,外頭的人越圍越多,咱們一動都動不了,您快拿個主意啊。”


    嶽東萊沉吟,對月娘和吳茱兒道:“你們兩個先上樓去。”


    月娘抱起琵琶,便帶著吳茱兒往樓上躲藏,才上到二樓,就聞到一股焦糊的怪味兒。


    吳茱兒吸吸鼻子:“什麽著了?”


    月娘猛地轉身看向二樓臥房,隻見語妍手端著一支燭台推門走出來,在她身後赫然是一團明豔的火光,她居然把屋裏那張床燒了!


    “你瘋了嗎!”吳茱兒失聲驚叫,反應極快地拽著月娘連連後退。


    與此同時,船外麵的人也瞧見了畫舫二樓的火光,響起一連串的急唿——


    “走水啦!”(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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