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宋孝輝答應了曹太監要從勾欄院裏尋一個真絕色,便將這秦淮河上的名妓都篩選了一遍,最後將目光鎖定在了幽蘭館的謝月娘身上。一是這民妓比得官妓更好拿捏,二是這月娘的確有十分的顏色,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此女尚是個清倌人,有完璧之身。


    宋孝輝認準了謝月娘,就要想個法子把人弄出來。那間幽蘭館的蘭夫人據說背後有靠山,他不好惹,便把主意打到了曹太監頭上,讓他出頭,即便得罪了人,也要記在東廠的賬上,他好在渾水中摸魚。


    曹太監聽說有這麽一位人間絕色,壓根沒防著宋孝輝會坑他,經他幾句花言巧語,便答應跟著他到幽蘭館去瞅瞅人,若能入眼,就充一大爺,先把人弄到手再說。


    於是宋孝輝就在幽蘭館設宴,京裏來的“曹大人”見到謝月娘,樂得合不攏嘴,當即就要為她贖身,不管謝月娘答應是不答應,撂下話來,第二天來接人。


    曹太監一門心思高興尋了這麽一位絕色,迴京在雄震麵前討好,盼著金烏早墜,月兔飛升。好不容易等到傍晚來臨,他帶了兩個東廠衛番子,又向宋孝輝借了十幾個人充門臉,抬上一頂小轎,大搖大擺地出城去接人。


    ......


    夜幕下的秦淮河畔悄悄從沉睡中蘇醒過來,長河靜波如練,華燈次第漸開,畫舫離岸,樓船高歌,一水影照嬋娟。樓台舞姬,漢宮燕影,有靡靡之音,三盞黃湯入了腹,直叫人糟醃了兩個功名字,醅淹了千古興亡事,曲埋了萬丈虹霓誌。


    幽蘭館門前車水馬龍,今日是六月初六天祝節,照例各樓各館的花魁娘子都要在自家門樓露麵獻藝,為了一睹謝月娘仙姿,前門樓大廳裏人滿為患,來得晚了,隻能尋個角落站一站。


    謝月娘芳華二八,因著兩年前她在應天府的百花節上一曲《霸王卸甲》豔壓群芳,近兩年來風頭大盛,連同教坊司的柳風憐與楚青青,被時人封做秦淮三絕,又有人戲稱她做琵琶仙,實是讚譽她琴技超絕。


    賓朋滿座,唯等一人。月娘姍姍來遲,眾人隻見她雲鬟霧髻麵如冷玉,簌簌銀紗步態風流,竟似個月宮仙娥投了凡胎,叫人等得再久也興不起怒氣,癡癡又呆呆,隻恨不能將眼珠子黏在她身上。


    白玉勾欄裏獨一張黃花梨禪榻,月娘抱著琵琶入座,翹起一隻腿兒,金蓮淺淺露一支,裙擺撒在地上,抬頭望著眾生癡迷之色,嘴角勾出一抹諷笑,垂了眼,張口一句“奴家獻醜”。在座靜下,她便撥弄起琵琶,十指纖纖如蝶飛舞,色入了眼,音迷了情。


    仍是一曲《霸王卸甲》,卻比當年多了一層肅殺,聽得人心忐忐忑忑漸漸頭皮發麻,一個個從癡迷中醒過神來,再看勾欄內的絕色佳人,竟依稀見個虞姬素影,在她身後刎頸似的。


    最後一節低吟落下,館內鴉雀無聲,見那月娘抱琴而起,滿麵淒冷,望著大門的方向,幽幽一句:“接我的人來了。”


    賓客們恍如夢醒,正是一頭霧水,忽地門外一陣騷動,一個肥頭大耳滿臉油光的胖子前唿後擁地走進來,一對眯眯眼黏住了台上的月娘,咧嘴笑道:“讓小姐久等,曹某人前來贖身了。”


    聞言,在場一片嘩然。座中不多得是月娘的追捧者,誰不知道她一身傲骨,立誌從良,這番顯然是被逼無奈,當即惱火大喊——


    “哪兒來的潑才,大言不慚!”


    “癩蛤蟆肖想天鵝肉!”


    “謝小姐豈會委身於你這等醃臢,哼!”


    曹太監陰下臉,一個眼色甩過去,操著一口北腔陰陽怪氣道:“不與你們相幹的,休要多管閑事。誰再多嘴一句,爺爺我就讓他嚐嚐生不如死的滋味兒。”


    配合著他的威脅,身後兩名番子拔出一截刀鞘,寒光乍現,刺得人膽顫。客人當中有人見識廣,眼尖地認出來這兩個身穿曳撒的武夫來路,急急忙拉扯住憤憤不平的同伴,四下低聲傳開了,免得有人找死。


    東廠番子,那都是些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的惡鬼。場麵很快地安靜下來,可見東廠的惡名深入人心,迫於淫威,就連美色當前,都讓好漢無膽。


    曹太監一副得意的嘴臉看向四周,拿手帕擦了擦脖子上的汗,衝台上月娘半逼半哄道:“小姐識相些,就隨我走吧,將來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你遲早會感激曹某人。”


    月娘原本存著一分希望,能將事情鬧大,好讓那惡賊知難而退,不料她小覷了對方的來曆,到底功虧一簣。美目黯然,心如死寂,再是不甘也知無力挽迴,她挽著雲袖朝眾人欠身一拜,道:


    “多承諸位關照,奴家今日一去,再別無時。”


    聞言,在座但凡有些血性的男子,都是羞愧不堪,幾欲張口阻攔,卻憚於“東廠”二字,動彈不得。


    月娘垂著頭走下台子,向著曹太監去了,樓上樓下的姐妹們見狀,咬著牙流淚,卻都記著月娘先前的警告,莫敢阻止,直見她跟著那惡賊出了大門,紅袖跺跺腳,忍不住追了出去。


    “月娘等等!”


    月娘站住腳,卻沒迴頭,聽到紅袖哭聲道:“你、你別怕,等夫人迴來,我們馬上就去救你。”


    曹太監冷笑著睃了她一眼,從袖中掏出一張薄薄的銀票,甩在她麵前,道:“這是小姐的贖金,拿去給你們當家的吧,往後她與你們再無幹係了。”


    那一紙錢鈔飄落在地,上麵不過一百兩之數,比不上月娘身價的一個零頭,分明是羞辱。紅袖惡狠狠地盯著他,直想撲上去撓花他的臉。


    “走吧。”月娘冷冷一聲,不必人催,率先進了轎子。


    紅袖眼睜睜看著轎子被人抬走,一邊哽咽一邊踩爛了地上的銀票。後麵追出來一班姐妹,生生將她拉住了,哭的哭,勸的勸,在她們身後館內傳出罵聲連天。


    誰也沒留意,門外一個黑咕隆咚的角落裏,有道人影看到這一幕,貓著腰,從牆縫裏鑽出去,偷偷摸摸抄著河邊的小路跟了上去。


    轎子裏,月娘從一默默數到一百,約莫著他們離得幽蘭館遠了,自腰上摘下一個香囊,摸出裏麵一隻掌心大小的瓷瓶兒。這裏頭裝的是一丸丹頂紅,是她當上幽蘭館的花魁娘子那一天,向蘭夫人求來的。就是為了防著有這一天,身不由己之日,拿來了斷。


    她八歲被賣,已經記得不少事,從雲端掉落泥底,那滋味兒她小小年紀就識得,爹爹和哥哥們被發配充軍,不知生死,阿娘卻是她親眼看著投繯自盡的,因為受不了教坊司內調|教,為了替爹爹守節,隻有一死。


    她比阿娘運道好,遇著蘭夫人,進了幽蘭館,不必一雙玉臂千人枕,一點朱唇萬人嚐,適才多活了幾年。可是人前賣笑,任人意|淫,哪一樣她都不能忍,總能夢見阿娘吊死在一根腰帶上,突著眼珠子死死地盯著她,好像在問她——為何要活下來,為何要忍辱偷生。


    兩行清淚從月娘眼角滑落,她握緊了手中的藥瓶。服了這藥,等她被人抬迴去,早成了一具死人,既保住了清白,又不會給幽蘭館招禍。


    真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


    吳茱兒趴在草叢裏,臉上叫蚊子叮了幾個腫包,瞧著從她眼前經過的轎子,知道月娘就在裏頭,心跳到嗓子眼裏,硬憋著沒有出聲。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早上被人從幽蘭館攆走,她在河岸上徘徊不去,看著渡口的船走了一條又一條,就是邁不開腿離去。


    她心底藏著一股不安,總惦記早上月娘最後看她時的眼神,讓人心驚肉跳。思前想後,她決定留下來看看,先進了一趟城裏將挑擔和驢子寄放在主顧那裏,再迴到江邊,躲躲藏藏等到天黑。


    她雖沒本事救月娘,至少要看看她去了哪裏,不然她過不去這道坎,會愧疚一輩子。眼見轎子走遠了,她才從草從裏爬出來,胡亂抓了兩下臉上的蚊子包,躡手躡腳跟在後頭,隔著一段距離,不叫人發現她。


    可她哪裏曉得,她那點兒藏匿的伎倆,早就被兩個東廠的番子察覺了,相互使了個眼色,故意落後幾步,猛一個轉身,拔步朝她藏身之處衝去,一眨眼的工夫就從樹後頭把她揪了出來。


    “哪來的小賊,鬼鬼祟祟幹甚!”


    吳茱兒嚇地臉都白了,被人提著衣領拖到路邊,叫都叫不出來。番子們見她嚇傻了,皺著眉毛將人提溜起來,快步趕上前麵的隊伍,高聲稟報曹太監:


    “曹爺,抓住一個小賊。”


    兩隻燈籠提到她臉上,照出她人。曹太監從前麵那一頂轎子裏伸出個頭,借著光看了看,是個眼生的毛頭小子,皺了下眉毛,道:“收拾幹淨,扔進河裏。”即是殺了投河的意思。


    吳茱兒抖地厲害,看到他們腰上的刀子,脫口喊到:“你們敢殺人不成!”


    這一聲驚叫,落在後頭那頂轎子裏,月娘手抖了一下,已經送到嘴邊的藥丸子滾落在膝頭,她驚疑不定,一把扯開了簾子,探身瞧去,隻見被人按在地上捂了嘴的那個人,不是早該迴鄉的吳茱兒是誰。


    “你!”


    “唔唔唔!”吳茱兒看見月娘,突然有了力氣,死命地掙紮起來。


    曹太監看看二人,迴過味來:“小姐認識這小子?”


    月娘本是一心赴死,冷不丁一個吳茱兒闖出來,擾亂了她的思緒,她腦中急轉,將手中藥瓶藏進袖中,不露聲色地對著曹太監道:“不要傷她,放她走。”


    曹太監歪嘴一笑,好似看穿了什麽,晃晃腦袋:“放了他可不行,不過倒可以饒他一命。”說著轉頭吩咐番子:“將人綁上,一起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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