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茱兒在江寧縣遊走了幾日,挑著一根扁擔,早晨走街串巷,上午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吆喝,晌午就到酒樓和茶館門前晃蕩,到了黃昏就去市集上,趁著人家收攤,淘換一些價錢便宜的小玩意兒,補滿了貨擔,再迴到下處歇一晚上。


    酒樓和客棧她是住不起的,好在吳老爹城裏有相熟的老主顧,能給她騰出一間屋子落腳,一文錢不收她的,迴頭帶了句容縣的特產當成謝禮便是。


    這天下午,她早早賣空了貨,挑著扁擔到城東市集上逛了一圈,撿著幾樣當地特產賣了,打算明日捎迴句容。


    她算了算身上的銀錢,除掉本金足足賺了一兩有餘,迴鄉再把珠子送去給典史太太,還能再得二百個銅子兒的賞錢,這還沒算她捎迴鄉裏的特產,滿打滿算,能有二兩銀子的出息,可把她給樂壞了。


    往日買賣也沒這麽好做,吳茱兒心想這迴大概是她一個人出門,沒了吳老爹在旁邊,城裏人瞧她孤零零的可憐,便多些照顧,加上她嘴甜肯誇人,逢人便笑,可不就招了財。


    荷包鼓起來,她的心思也活了,琢磨著備一份謝禮,迴鄉之前跑一趟幽蘭館,答謝了紅袖的仗義。吳茱兒邊走邊想,咬了一大口野桃子,鼓著腮幫子左顧右盼,心裏直發愁,走遍集市都沒尋著什麽好東西,十文八文的哪裏拿得出手,貴的她又買不起。


    絞盡腦汁,路過鐵匠鋪子的時候,她眼睛一亮,看到一件好東西。


    “勞駕,那一把彈弓拿給我瞧瞧。”


    正在爐火上敲敲打打的匠人扭頭看她一眼,見是個小貨郎便笑了,騰出手來拿了條案上的紅皮彈弓給她,說道:“小子眼尖,這弓叉是我在一棵老榆木上千挑萬選出來的,頂頂結實,搭了韌韌的牛皮兜子,包管沒有裂口,準頭更不用說了。原是我弄給兒子耍的,家裏婆娘怕他傷著眼睛,倒罵我一通。你若喜歡,八十文錢隻管拿去,我再送你一袋兒磨好的卵石子。”


    吳茱兒瞧這彈弓做的的確精細,再往他擺攤的條案上掃了一圈,又看中了一柄小巧的懷裏刃,同那鐵匠討價還價,連那彈弓一起共出了一百二十文錢買下來。


    這彈弓是送給紅袖玩的,這懷裏刃她留著自己防身,阿爺短日內是好不了了,下迴她還得一個人出門,再遇上歹人,總能拿出來唬唬人。


    傍晚迴到下處,她將身上賺來的銀錢又清點了一迴,挨著枕頭就睡了。


    她有一點好處,不論是在哪兒,隻要有個躺人的地方就能睡著,說白了就是心寬。這一點十足十似了吳老爹,甭管再大的事情頂在頭上,照樣吃得下飯,睡得著覺。


    ......


    次日,吳茱兒趕早出了城,牽著驢子直奔幽蘭館。


    白日裏的秦淮河畔略顯冷清,幽蘭館門前無車無馬,吳茱兒起先沒有多心,她將驢子拴在路邊的樹上,挑著擔子進了門,卻嗅見不對。大廳裏一群姐妹們站的站,坐的坐,一個個愁眉苦臉,換掃四周,竟連一個客人都看不見。


    吳茱兒放下扁擔,猶豫地出聲道:“這是怎麽了?”要關門大吉了不成?


    聞聲,眾女沒精打采地轉過頭,正在原地打轉的紅袖看見她最先叫起來:“小貨郎!”


    吳茱兒走上前去,又問了她一聲:“出什麽事了啊?”


    紅袖垮下一張臉,一副不知如何說起的模樣,拉著她坐到角落,小聲告訴她出了什麽事——


    起因是昨天晚上,知府大人在幽蘭館包場子,招待京城來的客人。月娘被請出來見客,剛彈了一曲琵琶,那京裏來的“曹大人”驚為天人,張口就向宋知府要人,非要給月娘贖身,帶迴去做小妾。


    月娘自然不肯,那曹大人當場就翻了臉,砸了一桌酒席,臨走前撂下狠話,明天傍晚到幽蘭館來接人,竟是軟的不成要來硬的。


    若是蘭夫人在場,此事倒有周旋的餘地,偏偏蘭夫人前日出遊還沒迴來,這下可急壞了一幹姐妹,生怕今天那曹大人會上門搶人,一大早閉門謝客,連生意都不做了,隻想辦法,怎樣才能讓月娘逃過這一劫。


    紅袖急紅了眼睛,憤憤道:“你沒看見那個曹大人,肥頭大耳,長的像頭豬,他那麽大年紀,哪裏配得上月娘一根頭發絲兒,簡直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都怪知府大人,怎麽把這等混賬引到我們幽蘭館來了,氣死人!”


    吳茱兒也跟著她一起著急上火,想不到會有這樣的禍事從天而降,月娘該怎麽辦是好。她轉轉頭,沒在大廳裏看見月娘的身影,小心翼翼詢問紅袖:


    “月娘呢?”


    “在繡樓裏,昨晚上進去就再沒出來。”


    吳茱兒又問:“夫人去了哪裏,幾時迴來,你們沒有派人去找她嗎?”


    “夫人乘船離開的,說是七八日才能迴來,也沒說去了哪裏。”坐在不遠處的一位姐妹苦笑連連:“況且夫人在應天府的名聲響亮,卻不見得能鎮得住京城裏來的大官,我看月娘這迴是躲不掉了。”


    “喂,你說什麽喪氣話呢。”紅袖站起來瞪她一眼,“今天一早不是讓人到秦統領府上送信了嗎,秦夫人一定不會坐視不理的。”


    應天府都指揮使秦統領的夫人,乃是蘭夫人的知交好友。昨晚上城門關了,拖到今天早上才把求救信送出去。


    “可要是秦夫人也幫不了咱們呢?你昨晚沒看到知府大人在那豬頭麵前都得賠著笑臉,就算是秦統領來了,怕也攔不住。”


    吳茱兒越聽越覺得希望渺茫,沒人攔得住那個京裏來的曹大人,月娘這麽好的一個人就要被人糟蹋了。


    “要不、要不讓月娘先出去躲一躲風頭?等到夫人迴來了,再另想辦法。好歹躲過了這一時。”她想來想去隻有這麽個辦法,說完就見所有人都盯住了她,大廳裏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紅袖反應最快,拍著巴掌嚷嚷道:“對啊!我怎麽沒想到呢,可以讓月娘先躲起來啊。小貨郎,還是你機靈。”


    “對對對,躲起來先,總好過坐以待斃。”


    眾女紛紛應和,埋頭商量,你一言我一語,最後居然拜托到吳茱兒頭上——


    “小貨郎,你是常在外麵走動的人,比我們行動方便。待會兒我們給月娘喬裝打扮成個郎君,你帶著她一起乘船離開這裏,先去你家躲一陣,可否?”


    “你放心,我們誰都不會把你說出去,到時他上門來要人,我們姐妹們一力擔著就是。”誰道風塵女子無情無義,大家同病相憐,平日裏打打鬧鬧是小,患難才能見真情。


    吳茱兒咬咬嘴皮,點頭答應下來。明知道她把月娘帶迴去,可能會惹禍,但是要她袖手旁觀,她實在做不到。月娘多好的一個人呀,從來沒有瞧不起她是個賣貨的,待她像個朋友,教她梳頭,教她曲子,知道她阿婆有病,到處幫她找偏方,抓藥材。


    她這時候要是怕事,就是個孬種。


    “姐姐們放心吧,我會照顧好月娘。”吳茱兒這一時全然忘了她也是個女孩子,拍著胸脯對眾人保證。


    眼見事情有了轉機,紅袖露了笑臉,迫不及待地往後麵跑:“我去告訴月娘!”


    吳茱兒一口答應幫忙,眾姐妹對她的態度又是一變,又是端茶倒水,又是給她拿點心,比招待客人還要熱情。吳茱兒哪裏受過這待遇,被她們團團圍住,溫言軟語,不一會兒就暈頭轉向了。


    紅袖去了一會兒,月娘同她一起出來了,眾姐妹正要寬慰幾句,卻見她們兩個神情不對,月娘冷著臉,紅袖滿眼委屈,像是哭過。


    “月娘。”吳茱兒站起來喊了一聲,她有陣子沒瞧見月娘了,人比上迴更美了。難怪那個曹大人一見她就想把人搶迴去,換成她是個男人,一定也會被月娘迷住,呸呸呸,瞎想什麽呢。


    月娘先是看她一眼,後轉頭對著在場的姐妹們問了一句話:“我若逃了,留下你們該怎麽辦?”


    不等她們迴答,便自說下去:“我不見了,姓曹的一定會發怒,再拿你們出氣,說不定從你們當中尋一個替我,搶迴去作踐,你們如何是好。”


    眾女啞口無言,心裏卻都怕了。單看昨晚上曹大人的做派,這種事情不是幹不出來。


    月娘歎了一口氣,迴頭對著吳茱兒柔下臉色,道:“吳小郎,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此事與你無關,你快迴去吧。”


    吳茱兒這一時心裏難受的緊,張張嘴,卻沒什麽可說的。她看著眼前一張張黯淡無光的臉,隻覺得自己蠢透了,出了這麽個餿主意,讓人空歡喜。


    “月娘,對不住。”她就隻是一個小小的貨郎,沒本事沒出息,朋友有難,丁點兒忙都幫不上。


    月娘看到她難過的小臉欲言又止,最後還是狠狠心,吩咐紅袖:“送她出門。”


    紅袖悶著臉,不情不願地走過去:“走吧,我送你。”


    吳茱兒垂下頭,一聲不響地去挑了她的扁擔籮筐,轉身跟著紅袖出了大門。


    紅袖將她送到門口就折迴去了,吳茱兒沒有迴頭,牽著驢子一步一步地走遠了,一輪紅日照出她單薄的背影,既孤單又落寞。


    幽蘭館中,月娘站在一眾姐妹麵前,冷豔的麵孔上盡是寒霜,毫無懼色,隻聽她冷笑一聲,高抬起精致的下巴,振袖一揮——


    “待我梳洗打扮,等著那惡賊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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