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城朝雨浥輕塵。


    城外十一裏亭,剛好足夠潤濕衣衫的牛毛細雨中,幾名勁裝短打的精幹漢子虛按腰間短刀,守住亭子四角,不動如山宛如雕塑。


    一個看麵相不過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坐在不遠處一棵大樹繁茂如蓋的枝葉間,百無聊賴得把玩著膝上一把無鞘短刀。


    短刀通體烏黑毫無鋒芒,即便是在陽光下來迴翻轉也不曾露出絲毫鋒芒,便好似一把還沒來的及開刃就被人拎走的普通刀胚。


    年輕人有一搭沒一搭得掃了幾眼十裏亭中的眾人,當目光碰觸到小亭門口一位雙手交叉於小腹,雙目微瞑的老者時,唇角突然勾起一個狡黠弧度,嘬唇傳音道:“小雞啊小雞,昨晚三壺醉仙酒下了肚,又在咱們某位花魁肚皮上使了一宿勁兒,今天還有力氣陪著二公子趕路麽?”


    老者嘴唇不動,年輕人耳邊卻已然響起一個沙啞的低沉嗓音:“大力氣沒有,一巴掌拍死一個沒有無殤刀的劉方寸還是足夠的。”


    年輕人不屑輕哼一聲道:“跟你說過多少遍我的刀不叫無殤,叫雙生!”膝上短刀突然自行躍起,被他左手反握隨手劈出一道刀氣,身後不知何時冒出的一個彩衣傀儡便隨即炸碎成一蓬木屑。


    刀氣蠻不講理得撕碎彩衣傀儡後,勢頭不減,竟是詭異得繞了個大彎,無聲無息穿透枝葉,衝著老者直衝而去。


    老者終於睜開雙眼,在刀氣襲體的前一刻突然並起兩指將其拈住,再一用力便徹底碾碎。


    “行啦行啦,玩玩可以,別太過火。”亭內背賬而坐的一個魁梧大漢察覺到身後老者動作的輕輕擺了擺手,然後將麵前石桌上一張攤開的泛黃羊皮隨手卷起塞進懷裏。


    老者恭敬點頭:“是,少爺!”


    大漢不耐煩的揮了揮手扭過臉來,卻是一張虯髯遍布,滿是橫肉的粗獷大臉,嘟嘟囔囔道:“一天到晚沒個消停,真是愁人。”


    正是種溪。


    亭中坐著的正是一身行裝的種溪,與白易行,浣兒,圓清和帶了一頂紗露遮掩容貌的李小小。


    三日前,圓清以一顆佛骨舍利和一瓶還元丹換下了李小小的命,李小小當場自毀容貌,甘願追隨圓清苦行,圓清苦拒不得,隻好答應暫時與她同行,等迴到長安再做打算。


    而化身為“劉雨霖”的青蛇宮主則趁亂鴻飛冥冥,不知所蹤,隻留下了一張來曆不明的古舊羊皮,如此一來關於江南十二宮在西北的謀劃便就此斷了線索。


    幾人微一商量,便決定還是從李采桑身上下手繼續追查,於是白易行便在圓清的護持之下運轉起華山靈氣將李采桑救醒,想要問出他背後那副詭異紋身的出處,說不定便能順藤摸瓜,西北這片亂局之下暗藏的種種內幕。


    不料李采桑經此一番折騰,神智愈發昏聵,說起話來顛三倒四,完全讓人摸不到頭緒,幾人又是一番反複計較後,隻好決定還是從秦始皇陵下手。


    巧的是,當日玄慈大師施展佛門神通,移天換地將秦始皇陵挪走之時,圓清也在當場,此時此刻玄慈大師被誣陷交好魔門天帝,不知所蹤,普天之下似乎也隻有圓清能循著一點蛛絲馬跡找到秦始皇陵之所在,故而便決定由圓清帶著種溪悄悄潛入長安,重返王家後院,姑且一試。


    白易行本欲同行,卻被圓清以他身份特殊,一旦重返長安必然會第一時間被各方勢力盯上,反而不利行事的理由嚴詞拒絕。


    白易行幾番爭執,圓清始終不肯鬆口,無奈之下,白易行隻好同意先與浣兒重返華山,一邊修行治病,一邊探聽消息,一旦得知事有不協再趕去相助。


    而此時此刻得十裏亭,便是眾人分道揚鑣之地。


    被那一老一少如此一鬧,原本心情頗為陰鬱的白易行童心大起,伸手敲了敲石案向種溪問道:“這兩位是?”


    “這次隨圓清大師前往大慈恩寺尋探秦始皇陵的下落,用腳後跟想也知道兇險重重,我家老爺子不放心所以特地抽調了帳下極為得力的兩位武席供奉供我差遣。”種溪指著老者道,“這位先生名諱上師下文舉,一雙肉掌氣力極為剛猛,開碑裂石不在話下,更兼使得一手極為精妙的陰陽術,既可與人正麵搏殺,又能暗中殺人於無形。”


    名叫師文舉的老者在一旁安靜聽罷種溪介紹後,這才雙手抱拳衝著亭內團團一揖,白易行與圓清慌忙還禮。


    種溪又道:“樹上那位姓劉,名方寸,他的身世就有點意思了。此人原是少室山獵戶之子,五歲隨父進山時,在一隻狗熊肚子裏掏出了一把自帶‘無殤’纂字,材質不明的烏黑刀胚,他爹奉為瑰寶,拿迴家四處請人敲打琢磨想要打成一把神兵利刃,好拿去賣了換個千把兩銀子,可是尋遍了周邊上百裏的鐵匠鋪子,沒有一個人願意接這個活,要麽是不識貨不願意打,要麽就是漫天要價,想要逼著獵戶賣掉這塊刀胚。那獵戶卻也是個狠種,一怒之下幹脆喊上老婆兒子一起攢了個爐子,架起風箱,自己動起手來。可是說來也怪,自從獵戶開始打刀之後,他和老婆的身體是一天不如一天,兒子的身子骨卻一天比一天強健,不到半年,原本身體雄壯遠勝市井常人的夫婦倆便瘦脫了相,那柄刀胚卻紋絲不動,連個錘印都不曾留下……”


    “公子爺,剩下的事兒還是我自己來說吧。”一道身影破開樹影,如一片毫無重量的浮萍緩緩飄落在十裏亭前,劉方寸手握刀柄衝著眾人抱了抱拳。


    種溪無所謂得努了努嘴,示意他隨意。


    劉方寸便順著種溪得話頭說道:“盡管我爹我娘耗盡了心血,卻始終不能將刀胚捶打成型,兩人不僅沒有灰心喪氣反而愈發相信這東西不是人間之物,要將其煉化成型的決心也越來越堅定。眼看著夏去秋來,老兩口身體愈發孱弱,我娘漸漸已經拉不動風箱,我爹也快掄不起大錘,我那時年紀又小除了幫著遞柴淬火,其餘一點忙都幫不上,好幾次哭著求爹娘不要再打了,兩人卻像著了魔一般死活不聽。”


    說到此處,劉方寸稍頓了頓,手中刀柄微微一轉挽了個漂亮得刀花,似是要斬斷幾根紛亂心緒,然後這才接著道:“某天清晨,小屋門口路過一個衣衫襤褸的遊方道人,說是遠在千裏之外聽到雲方玄鐵的銳鳴,便循聲而至。我爹娘一聽道士這般說,立時便知遇到了高人,於是趕緊將其請至屋中,那道士繞著爐子走了幾遭,又看了看我們一家三口,口中嘖嘖連聲道,若不是他及時趕到,不僅好好的一樣寶物便要被糟蹋,我們全家也要不聲不響得滿門死絕!我爹娘聞言大驚,慌忙跪地求他指點迷津,那道人便讓我爹娘於中元節當夜子時在門前槐樹下挖坑搭爐,然後由道人祭起三昧真火,當刀胚燒至火紅之時,再以心口精血淬之,寶刀便成……隻可惜寶刀雖然煉成,但我爹娘也油盡燈枯,沒過多久便撒手人寰,遊方道人見我可憐便將我收為徒弟帶在身邊,隨他一同浪跡江湖。”


    “雲方玄鐵?可是傳說中化外天龍骨骼所化的烏金玄鐵?”圓清蹙眉道。


    劉方寸眼眸一亮,拍手笑道:“大師竟也知道這雲方玄鐵的來曆?”


    圓清點頭道:“小僧幼時愛翻閑書,曾於一本前人手劄上驚鴻一瞥。”說罷,抬起頭來上下打量了一番劉方寸,輕聲道:“傳說中雲方玄鐵不僅堅韌異常,而且頗具靈性,除了一經麵世便會認主之外,還會吸取周遭生靈精氣反哺其主,這也就是為什麽劉供奉雙親何以日漸消瘦孱弱,而劉供奉卻日益強壯的原因了。隻是……”


    白易行接過話頭,蹙眉道:“隻是,既然這麵世即認主的雲方玄鐵從熊腹掏出之時便已然是一柄沒有打造完全的刀胚,那必然就早已認主了,怎麽反而又那麽輕易得便重新認了劉供奉為主?”


    種溪漫不經心道:“因為這小子投了個好胎,乃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天生刀靈!”


    白易行與浣兒齊齊變色,絲毫未覺兩人異樣得種溪接著道:“故老有言,啊呸,什麽故老,其實就是那個遊方道士說的:天下萬物皆有靈,生而為人便為萬靈之長,所以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可與旁物產生靈氣共鳴,這也就是為什麽有的人舞槍弄棒是個廢柴,讀書寫字卻是一把好手,有的人讀書寫字一竅不通,針織女紅卻手到擒來……歸根結底,就在於這個‘靈’字上。”


    說著便指了指劉方寸道:“這小子就是如此,排兵布陣,運籌帷幄一概不會,劍槍棍棒,斧鉞鉤叉全都不行,但是隻要玩起刀來,那就當真是天賦異稟,無人可及!”


    劉方寸嘿嘿一笑,說道:“師兄謬讚!”


    “滾犢子,你該叫我義父!”說罷,種溪悻悻抬頭瞥了一眼麵露詫異之色的白易行等人,不情不願道:“那個遊方道人曾經在我家短暫落過一次腳,不多不少剛好指點了我三招劍術,然後就在一個月黑風高夜,偷摸收拾了金銀細軟不聲不響得扔下他這個徒弟自己跑路了!”


    劉方寸不滿道:“師傅哪有不聲不響,明明還是留下了一封信的。”


    種溪破口大罵道:“你不提信就罷了,一提起那信我便來氣。當初說好了拜師一年,送他十萬錢的呈儀,好嘛,錢剛拿到手,當天夜裏就跑了,留下一封信我還以為是良心發現,給我留一本武學秘籍,想不到打開一看除了簡單說了幾句你的身世,剩下的就全是讓我念在三招劍術的情分上好生照顧你,最好還是我親自撫養……怎麽的,我花了十萬錢學本事,結果本事沒學到,反而多出來一個需要我親手照顧飲食起居的‘義子’?少爺我自己都是被人照顧長大的知道麽?而且,你沒來之前,誰不知道少爺我天縱奇才,無論是兵器招式,一看就懂,一學就會,自從你來了以後,今天搞一個無師自通,明天來一出自出機杼,連我家老爺子都被驚動了,親自下令把你交給十來個武席供奉好生打磨……好家夥,這才幾年,你他娘都能從那麽高的樹上飛下來了,再過幾年,西北還能容得下你?”


    劉方寸嬉皮笑臉得剛要插科打諢,圓清突然露出一個意味深長得微笑道:“種公子,令堂大人派劉供奉與你同行,恐怕不隻是為了護你周全。”


    種溪疑惑道:“此話怎講?”


    圓清瞥了一眼劉方寸手中那柄刻有“無殤”纂字的短刀,緩緩道:“據我所知,秦王掃時,每滅一國便鑄璽一尊,及至統一天下登基為帝,算上和氏璧所磨傳國璽累計共鑄九璽,巧的事其中一璽也是由雲方玄鐵所鑄,並由丞相李斯親手纂刻印文……”


    “一統,天下無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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