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巢眯起眼睛,望向來人,眸中閃過一絲意味難名的晦澀,嘴角緩緩勾起:“原來是你啊……”笑容似喜似悲,隱隱又似帶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淡淡歉疚。


    “陛下是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我,還是沒想到我竟然還活著?”女子聲音清澈,如泉水叮咚。


    黃巢輕歎道:“兩者皆有。”


    “是啊,當日你親手將我封入銅棺,又在棺蓋上楔入三百六十五顆困魂鎖魄釘,就連埋入地宮中的第一鍬土都要親力親為,自然想不到三百年過去我不僅沒死,還能活生生得出現在你的麵前。”女子輕歎一聲,語調雖然平靜,話中內容卻詭異無比。


    黃巢眼角微微顫抖,輕聲道:“當日確實是寡人鬼迷心竅,對你不起!”


    女子突然仰頭大笑,麵上黑紗簌簌而動,火光映照中隱約可見一張五官輪廓極為標致的俏臉:“你當然對我不起,隻不過是懷疑我在不死藥中下毒使你神魂震蕩,便將一爐剛剛煉出的不死藥強喂我吃下,再將我與煉丹師一起活埋在地宮之下。”


    女子伸手輕輕拂過麵前的震魂弦,發出一串悅耳得叮咚聲,黃巢隨之全身一顫,腳下一個踉蹌幾乎跌倒,“可惜,你從未煉成過的不死藥剛好就在那一天煉成了,而你卻一顆也沒有吃上,全進了我的肚子,於是你一門心思想要置於死地的女人偏偏卻又拜你所賜成為了不死之身。”


    黃巢勉力站穩腳跟,嘿嘿笑道:“這樣也好,否則寡人又怎麽有機會當麵和你道歉?”


    女子冷笑一聲,似乎聽到了一個無比好笑的笑話:“道歉?怎麽道歉?拿什麽道歉?”一連三問後,不等黃巢迴答便冷聲道:“我也不需要你的道歉。三百年過去,我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單純柔弱,把你視作天下第一等大英雄,隻要聽到幾句甜言蜜語就能高興上好幾天的玲妃,現在我是心如鐵石,一門心思要將當日所受苦楚一一還給你的江南十二宮宮主——陰姬!”


    話音剛落,一個泛著詭異青光的青銅巨棺從陰姬身後緩緩升起。


    黃巢愣了一愣,突然大聲笑道:“好好好,今日舊朋新友通通聚齊,不如你們一起說上一說,都與寡人有些什麽新仇舊怨需要了結,也好讓寡人死個明明白白!”


    說罷,眸中精光爆射掃向四靈神將,大聲道:“你們昔日在寡人麾下征戰四方,寡人自認賞罰分明,未曾虧待你們分毫,哪怕是世事變遷,你們如今幹起了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生意,也不至於出手如此狠辣,招招不留餘地吧?”


    黃巢望向手持巨斧的霸下,歪嘴笑道:“你先說?”


    霸下沉默半晌,甕聲甕氣道:“我是廣州人。”


    黃巢眉毛一揚,隻聽霸下繼續道:“乾符六年,你為泄憤下令屠滅廣州,其時,我正隨軍駐守桂管,當我得知消息趕迴廣州時,全家十五口人已經一個不剩,那天,我捧著我五歲小妹的頭顱發誓,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親手砍了你的腦袋!所以,當我得知朱溫要叛你時,我第一個站出來與他歃血為盟。”


    黃巢點點頭,又轉向手持殺豬刀的睚眥道,“你呢,也是廣州人?”


    睚眥搖頭道:“皮日休是我的義父。”


    黃巢點點頭道,“我錯以為皮日休作詩嘲諷於我,將其誤殺,你作為義子想要報仇倒也合情合理。”目光又掃向饕餮,“守財奴,我砸過你的小金庫麽?”


    饕餮手握金刀,溝壑遍布得蒼老麵頰上浮起一層淒涼,緩緩道:“中和四年,你以軍糧不夠為名,殺了所有傷兵充作行軍口糧,有錢的捐錢贖身,沒錢的隻能等死,當時我家中六個兒子個個帶傷,我散盡家財也隻能保下五個……”


    黃巢沉默不語,卻聽嘲風道:“狼虎穀裏你為了假死脫身,讓外甥林言斬了一個身高體態與你相似的老漢,將首級獻給時縛。巧得很,那個老漢是我父親。”


    黃巢腰後三十六條混金鐵鏈垂落在地,四散開來。


    “哎!”一聲長長得歎息在陣中悠悠響起,黃巢緩緩抬起頭,神色疲憊仿佛老了十歲。


    “今日之戰,寡人自然不會束手待斃,但出手之時必定會留有餘地,就當……”黃巢頓了頓,輕輕搖頭道,“就當,還你們一條命吧!”


    掌刀去勢如虹,向著身後方圓數丈的天雷的狂飆而去。


    ———————————


    白易行意識混沌,隻感覺自己渾身仿佛沒有一絲重量一般得漂浮在一片墨色濃重的黑暗中,陰森的冷意從四麵八方源源不斷得侵襲而來,滲入血脈,又透入骨髓,再深深得穿刺到神魂深處。


    這裏就是傳說中陰暗無光又寒冷徹骨的幽冥吧?那我是已經死了吧?


    兩點紅光從極遠處緩緩飄來,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大,及到白易行麵前數尺才悠悠停下。


    原來是一對猩紅如血的眼睛。


    白易行抬頭望向那對殷紅如血的眸子,心底突然莫名湧起一股巨大的悲憤,眼前波光漣漪,濃密的黑暗隨之緩緩散開,再一晃眼,白易行已經站在一片一望無垠的波濤之上。


    陽光和煦,海風輕柔拂麵,一股好聞又熟悉的腥鹹鑽入鼻腔,白易行心髒猛得一跳,無端覺得這一幕似乎十分熟悉。正在恍惚,耳邊突然炸起一聲悶雷,緊接著四周海水如沸,一張巨網從腳下升起,白易行大駭,伸手蹬足便想掙紮,但頭頂突然亮起一道絢麗的霞光,一個手舉銅盤的巨大銅人破空而來……


    “仙人承露盤?!”白易行猛然睜開雙眼,腹內天元道心正在急速旋轉,激起一股純正罡氣護在身周,罡氣結界以外電光絞扭,唿嘯不斷,與結界摩擦出一道道淡淡得白色印記,白易行深吸一口氣,搖頭苦笑不已,扛天劫扛到睡著的恐怕自己也算亙古以來獨一份兒了。


    眼光掃處,一雙頭頂七彩肉*冠的巨大獸頭映入眼簾,白易行一個激靈翻身坐起,驚叫道:“玄武神獸!”


    白易行後背瞬間濕透,雙手撐地脖頸後仰,緊緊得盯著玄武粗壯蛇頸,不敢有絲毫妄動,時間一點點流逝,玄武卻並無任何動作,白易行驚駭之意漸漸從心頭漸漸退去,取而代之的卻是更為濃重的疑惑:這畜生怎麽完全不複之前那般兇性大發的模樣?


    白易行小心翼翼抬起頭,對上玄武那雙殷紅似血的詭異雙眸,“嗡”的一聲輕響,腦海深處似有一道閘門驟然打開,緊接著一幕幕破碎,模糊的畫麵潮水般湧來。


    碧海,驚濤,巨網,銅人……還有一雙黑暗中熠熠生輝的紅色巨眼。


    那股夢中感知到的強烈悲憤再次破入心扉,白易行隻覺眼眶一熱,忍不住手掌顫抖著伸觸碰向玄武皸裂的鼻尖。


    “嗚”玄武從喉嚨裏發出一聲輕吟,溫馴得垂下頭來。


    觸手冰涼,白易行手指沿著玄武粗糙的鼻梁一路向上緩緩爬上額頭,玄武的眸中也緩緩翻開一層溫和的漣漪。


    “嗚”一道黑光突然從玄武眉心湧出,沿著白易行的手指湧進白易行的丹田,緊接著浩瀚心湖中,一枚太極開始緩緩旋轉,攪動著那團源源不斷湧入的黑光與華山方圓百裏的草木精氣團團飛轉,一時間炫光迸爆,在白易行腹內纏卷往複,往來衝突。


    白易行忍不住痛唿一聲,隻覺渾身上下被那兩股強沛無比得真氣撐得好像一隻不斷鼓起的口袋,再過片刻,皮膚上逐漸滲出密密麻麻的血點,噗噗幾聲輕響,血花四濺,幾處皮膚終於不堪重負的爆裂開來。


    白易行大駭,運起全身氣力想要把手指從玄武頭上挪開,但黑光洶湧,好像有著無窮的吸力,無論白易行怎麽用力也無法挪動半點,噴湧之勢反而越來越猛,突然,心湖中那個太極巨輪光華大漲,青黑二炁刹那間合二為一,白易行隻覺丹田傳來一陣錐心劇痛,一股熱流從腹內躥起,直撞喉嚨。


    “噗!”一口熱血噴湧而出,化作漫天血雨。


    就在此時,身周雷光驀然炸散,一柄鋒銳無匹的氣刀將萬丈天雷攔腰劈斷,與此同時天元道心逆轉真氣形成淡青色結界也微微一恍,綻開一道道肉眼可見的縫隙,一聲焦雷也似的大喝在耳邊炸響:“白小子,出來吧!”


    一股強大無比得吸力傳來,已經痛到幾乎失去知覺的白易行淩空飛起,轉眼間便被黃巢抓住後頸提在了手中。


    萬籟俱靜,所有人呆呆凝視著渾身浴血,丹田內彩光炫舞的白易行,臉上不約而同得都掛著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半晌,林靈噩猶疑道:“小烏龜把大烏龜給生吞活啃了?”


    如夢初醒的黃巢哈哈大笑道:“想不到啊,想不到,硬扛一道天雷竟然還能將玄武神獸同化一體,小子你還真的是洪福齊天啊!”


    單手抱住斷臂的王文卿俊臉上緩緩爬上一抹怨毒戾氣,大喝道:“同化玄武又怎樣,今天你們一大一小兩個魔頭還是要死!”


    話音剛落,玄竅內電光四射,本命雷圭拖曳著一道長長電光劃破長空,震魂弦被氣流所激而嗡嗡作響。


    黃巢神色一凜,掌心緩緩按在了白易行的丹田之上。


    卻聽夜空中傳來一串銀鈴也似的嬌笑,十二名麵紗遮麵的窈窕女子從黑暗中走出,分列震魂弦陣周圍,清風款送,一陣陣好聞的脂粉香充盈了整個小院。


    陰姬冷笑道:“陛下可還記得當初你最喜歡聽我彈什麽曲子麽?”


    黃巢神色陰冷,眉峰逐漸蹙起。


    陰姬輕啟朱唇,一字一頓道:


    “《將軍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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