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倦睜開了眼睛,看著天花板,四周一片寂靜,隻是嘴唇有些幹。

    他想,又從鬼門關走了一趟,每月都要這樣來一次,每次持續三天,他不應該早就習慣了嗎,為什麽這次醒來時,卻心懷僥幸。他抬起單薄的手,果然,小臂上多了幾道口子,有些時候,他都不知道這些傷痕是哪裏來的,他每次情熱,大腦都不做主,思緒一片混亂,這次,他竟然看見了顧北筠的臉,以前從來沒有過,他迴想那張臉,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覺。

    這次,他做夢了。

    夢境真實,畢竟是曾經經曆過的事。

    當年他十八,顧北筠十六七,顧北筠不日就要被顧鴻望送去軍營,這一走還不知道多少年,林倦從紫鶯那裏聽說,顧北筠已經賭氣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有七八天了,每天隻喝水,根本不吃飯,下人進去也是被罵出來的,這話說給林倦聽,自然想讓林倦去看看顧北筠,林倦就算有那個心,也沒那個膽子,他明知道顧北筠討厭自己,偏偏在他不痛快的時候去找麻煩,無疑火上澆油,他沒那麽傻,隻是不作聲,也不迴應,每日呆在自己的房間,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對顧北筠的感覺,林倦說不準,他也不懂什麽是喜歡,本能害怕罷了,但又不得不留在他身邊,畢竟他要和顧北筠結婚,即便他不喜歡自己,這婚約也是不能反悔的。生生把兩個毫無感覺的人綁在一起,實在太沒有人道主義精神了。

    但林倦又能做什麽呢,連顧北筠尚不能主張自己的婚事,更不要說他。

    他躡手躡腳路過顧北筠的房間,房門未關,他出於好奇扒在門框邊,一雙眼睛往裏瞧——他沒有看見暴怒的顧北筠,那少年竟是蜷縮成一團,頭埋在雙膝之間,兩臂緊緊地環抱自己,房間沒有開燈,他一個人坐在地板上,躲在窗簾後麵,隻隱隱約約看見他在抖。

    不知道上前還是離開的林倦正在猶豫,顧北筠忽然掀開簾子,還未抬眼就憋著哭腔道:

    “誰在那裏?”

    林倦原本想拔腿就跑,但他沒看過顧北筠哭,而且又被他喊住了,此刻就算跑,以顧北筠的性格也一定要把逃跑的人逮出來。

    “你來做什麽?看我笑話不成?”

    林倦搖頭,手足無措,顧北筠抹了把臉,背對林倦,緩緩道:

    “正好沒人給我上藥,你,過來。”

    “會上藥嗎?”

    林倦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顧北筠撩起褲腿,上麵的血痂未掉,甚是駭人,他沾了點藥膏,便用棉簽碰了上去,耳邊隻聽見顧北筠“嘶——”地一聲,他立刻縮手不敢塗了,生怕自己把顧北筠弄疼,而顧北筠不僅沒嗬斥他,反而一蹦一跳跑到門口,打開了燈,順手帶上了門。

    關門聲嚇得林倦一抖,險些把手裏的棉簽扔掉,顧北筠看他,又嗤笑:

    “我都這副樣子了,還能把你怎麽樣?”

    林倦抬頭,正好對上顧北筠。

    十六七歲的少年已頗具男人氣概,他個高,三姨太是個大美人,顧北筠像她。

    再好看的模樣,拽著褲腳一蹦一跳的,都滑稽得要命,此情此景下,林倦也不敢笑,顧北筠可不是他能取笑的對象。

    “開燈還不是為了看得清點,別把棉簽杵進我傷口了。”

    “要不然你吃不了兜著走。”

    想來顧北筠還比自己小幾歲,卻從來沒把自己當哥哥。

    顧北筠象征性地用手指頭戳了戳林倦的臉,林倦不由自主地放輕了力道,顧北筠仰躺在床上,伸著兩條長腿,林倦提著他的褲子,把所有傷口都上完藥也不敢問他可不可以離開。

    顧北筠不懂手語,他就算問,也沒用。

    他看著顧北筠,以為他睡著了,唿吸平穩,雙眼緊閉,眼角還掛著淚痕。

    “塗好了?”

    林倦點頭。

    後來林倦也記不得怎麽離開顧北筠的房間,他隻記得那個晚上,顧北筠第一次沒有對他表現出惡意。

    他想,如果不喜歡他,就這麽相處也可以,為什麽顧北筠連最普通的相處都不願意給呢。

    林倦迴憶夢境的內容已是頭疼欲裂,兩手撐在床上,發現鎖鏈還綁在身上,他又無法叫人來,隻好再次躺下,望著天花板,等待有人發現他醒了。

    “倦兒!”

    “你醒了!”

    林倦聽見熟悉的聲音,陡地看向聲源處,竟是顧寶芝,他都不知道顧寶芝迴來了。

    “快,快起來,快讓我好好看你。”

    觸景生情,顧寶芝見到林倦清醒,悲從中來,如今母親不在,唯獨看見林倦時才想起自己當年在顧公館做大小姐的時日,顧寶芝抓住林倦的手,那雙美眸早已盈滿淚水,她已初為人婦,盤著長發,旗袍勾勒出她微微走形的身材,生完孩子以後,顧寶芝便圓潤了一圈。

    “倦哥哥!”

    顧寶芝的兒子麟兒跑了進來,一下衝進林倦的懷裏,比起生分的四舅舅,他更喜歡倦哥哥。林倦也彎下腰抱住有些沉的麟兒,麟兒笑嘻嘻地摟住他的脖子,問道:

    “倦哥哥,媽媽說你生病了是嗎,我好擔心啊。”

    “你有沒有好些?媽媽說了,生病了要多喝水,多吃蔬菜,倦哥哥是不是也沒吃蔬菜,所以就生病了?”

    林倦笑著搖頭。

    顧寶芝打斷了自家兒子喋喋不休的問話,攏住林倦的手說道:

    “老四應了,你們倆的事情也該提上日程了,近日我在家,大哥跟大嫂也同意,你們倆的婚事,不能再耽誤了。”

    “下個月十八,姐姐一定給你個漂漂亮亮風風光光的婚禮。”

    林倦抱著麟兒的手微微一緊,隻是默默垂頭,點了點,絲毫不見有任何興奮的模樣。

    也是,這麽多年過去,誰還會在乎這樁婚事呢。

    跟顧寶芝話了一會兒家常後,林倦便乏了,他體力不支,折騰了三日,身上還有不少外傷,大夫看完以後說他不能再這樣下去,如若再不成親,便有性命之虞,稚子的適婚年齡是18-25歲,林倦已然過了最佳年齡,現在全憑名貴藥材吊著口氣,他知道,顧北筠就是想這樣生生磨死他,這樣顧家既不算毀約,他也不用跟自己成親。

    下月十八,正好是林倦情熱之時,到時候,他要跟顧北筠呆在屋子裏三天三夜。

    想到這裏,林倦便發抖了。

    還不如不成親。

    半夜,豐長慶已經唿唿大睡,宋培風卻睡不著,他坐在桌前,翻開一本書,看了三四頁便看不下去。

    白天他聽不少下人議論,顧北筠下個月十八就要迎娶林倦了,這門婚事已經拖得太久,拖到所有人都以為顧北筠不會娶林倦,沒想到一向抵觸稚子的顧北筠竟然同意了。

    宋培風握緊了手,林倦就要跟那個人成親了,而他,什麽都不能做。

    他想起林倦的音容笑貌——那個時候林倦還又瘦又小,根本不像個八歲的孩子,連寫字都不會,手語打得磕磕絆絆,隻會點頭,搖頭,被下人欺負了也不會告狀,隻是躲在牆角哭,哭累了就迴房,可是房內連一塊地都不會給他留,那些下人睡通鋪,林倦一晚上就坐在門口,整夜沒合眼。

    他隻恨自己沒本事,根本帶不走林倦,如果他能庇護林倦,該多好。

    即便他根本不知自己的心意,把自己當做親人。

    宋培風輕笑起來,親人,多麽可笑的兩個字。

    他隻配這兩個字。

    翌日,豐長慶起身,發覺床前的桌上有一本未闔上的書,宋管家也不知所蹤,側房幾個小雜役睡得比豬還沉,他迅速穿上衣服,猴一般就躥了出去。如今惹了家裏那位大人物的厭,豐長慶再也不敢去前廳了,他跑到後門,看見一輛氣派的黑色轎車駛過,還未來得及看清車內做了什麽人,那車便不見蹤跡。

    “什麽風把佟參事吹來了。”

    顧北筠起身,聽見副官的通報後,大感奇怪,起身迎接稀客,以為是總參出了什麽事。

    隻見佟錦拎著大禮走進顧北筠的辦公室,他身著軍裝,不卑不亢:

    “顧司令,這是司長托我送來的,他行動不便,無法親自到場參加您和林公子的婚禮。”

    “讓我呈上敬禮,聊表敬意。”

    “恭祝顧司令和林公子,百年好合。”

    “多謝。”

    顧北筠接過沉沉的大禮,談不上喜悅,佟錦也算熟人,平日裏見不到麵,他們兩家雖說這幾年沒斷來往,卻也不如從前親厚,畢竟政府都更換幾代,權勢也輪空,顧戚兩家能維持昨日輝煌,已然不易。

    “既然禮送到,我也不久留了。”

    佟錦朝顧北筠行李,而後挺直腰背轉身離開了。

    顧北筠放下賀禮,慢慢踱步走到了窗前,不知道在想什麽。

    晚上有局,顧北筠喝得很醉。

    幾個軍士喜歡打麻將,喝了酒便湊一桌,正好三缺一,顧北筠不想打,擺手拒絕,沒想到硬被趕鴨子上架上去頂,他叼著根煙,抬眼正好看見對麵坐著的副部長,摟著個白白淨淨的男人,那男人一看就是唱戲的,顧北筠對這些伶人毫無感覺,隻是見他們眉來眼去,沒由來的有些惡心。

    碼牌還不忘灌酒,別人打趣他,顧北筠也隻是微微一笑,並不說什麽原因。

    顧北筠又被副官抬迴家,這次沒人給他遞毛巾,顧寶芝屏退了人,又開始跟他說婚禮的細節,默認辦了西式的,顧北筠也不懂那些勞什子,張口敷衍道:

    “您看怎麽好便怎麽來。”

    顧寶芝見此狀,隻好歎氣,這忙來忙去,到底是誰娶妻?

    顧北筠迴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他寧願在辦公室裏處理軍務,也不想迴家麵對家姐,大哥大嫂沒說什麽,二哥忙商會的生意去了,一出差就是十天半個月,三哥還在邊防,顧北筠寫了幾個字,便把紙搓成團,煩躁地扔進了垃圾簍。

    門忽然被打開,來人道:

    “長官,我是四十五集團軍的副參謀長繆宜,前來赴職。”

    此時顧北筠正好想發泄情緒,訓人的話都在嘴邊了,看見繆宜,忽然不知道說什麽了。

    “給我出去。”

    頭發被顧北筠揉亂,懸下一綹來,胡亂地翻著文件,佯裝伏案認真工作,等人走了,顧北筠雙腿一蹬地板,座椅朝後滑去,兩**叉搭在桌上,軍靴踩著桌簷,抽了根火柴劃開,猛地吸了兩口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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