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份的時候,棗兒和小五子,一並進了利南大學附屬中學讀書。

    鄭彧是學區分配,劃個範圍連鍋端,穩穩當當直升了七年級二班,普通班;小五子是外地戶口,小學是借讀,按理應該要迴鹿耳的縣立初中念書,可架不住小學六年下來成績太好,利大附中誠心想要,鄭斯琦明麵兒上替他交了一萬二的跨學區讚助費,開了張pass卡送他破例進了七年級一班,重點培養班,俗稱火箭班。

    前年國家剛頒了政策,要求綜合類本科大學一律不允許在市內修蓋校區,故而利南大學的分校區就挪到了偏僻的金關,正麵挨著金關高速站,後麵臨著百畝稻田,天天能看見哞哞叫喚的大老牛。利大附中就設在金關校區,生源雖少但質量頗高,市裏的公立小學年級拔尖兒的幾個苗子,茶葉尖似的全給一把掐去了不說,且一並實施寄宿製,鐵腕,為的就是連年壟斷利南市的中考狀元。

    鄭彧彼時一聽寄宿,還是四人間,激動得差點兒沒上天,倒是小五子打一年級起就沒離過喬奉天身邊,特別舍不得又特別不好意思明說,連著悶頭鬱鬱了好幾日。想著不要表現出來吧,丟人啊,不好吧,可嘴上沒動靜,但吃飯明顯是不香了。喬奉天看出來了,也沒說什麽。

    送倆小的開學報到那天,喬奉天沒去。倒不是說不想,不牽掛,狠得下心,而是不合適。

    不合適在於,他覺得鄭彧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對很多東西已逐漸有了自己的認知角度與獨立的思維方式了,早也不是那個鄭斯琦說什麽就是什麽,乖得不行的小棗兒了。他自己到底是個大男人,充當著母親的角色和鄭斯琦一起去到她未來要生活三年的環境裏,實在會格格不入。那個欠缺的部分,與其就那麽空著,也別強行想去填滿。顏色要是稍有一點兒不襯,那就是塊時時刻刻都忍不住去在意的油印子,惹人非議,閑言碎語,最終傷害到兩個孩子。

    小五子還是懂事的,即便沒那麽甘願,他也理解且尊重,背著書包臨走前,緊緊抱著喬奉天連親了好幾口,悄悄說:小叔周末有空再來吧,我會看好棗兒的。

    ——不讓她落下學習。

    ——不讓她早戀。

    ——不讓她長胖。

    喬奉天蹲下憂心地望著他,想著這孩子榆木鑲金的腦袋,恐怕總有一天得被棗兒活活捶死。

    鄭斯琦返程迴來的時候,喬奉天午睡沒醒,整個人沒在鄭斯琦的素色被窩裏,就露個腦袋。床邊立著兩隻行李箱,沒來得及整理,一旁的窗簾拉了半扇,秋日下午一兩點的陽光水似的,順著牆簷緩慢地流進來,淌上喬奉天臉去,劃了淡黃一半,雪亮一半。

    鄭斯琦解了領帶脫了鞋,赤腳悄悄挪到了床邊坐下,架不住人高馬大的,床到底略略一陷。床上人感覺到了動靜也舍不得醒,睡得滾燙的左手從被窩裏探出半隻,撓了撓了鼻尖,闔著眼皮翻了個身,背衝他,留給身後人一個亂蓬蓬的後腦勺,和一隻藕粉色的耳朵尖兒。

    好可愛,鄭斯琦覺得他好可愛,忍不住附身吻了他耳尖一下。

    喜歡他,五六年如一日地喜歡他。

    鄭斯琦拿了macbook過來,盤腿坐在床上,安安靜靜地碼論文,陪到喬奉天自然睡醒。

    “……怎麽不叫我?”喬奉天擤了擤鼻子,捏了捏鼻梁,眯眼一看窗外,發覺太陽都快西沉了,便在被窩裏動了動上半身,“脖子都睡麻了我去……”

    “給你捏捏唄要不?”

    鄭斯琦低頭看他,撥開他黏在臉上的一綹頭發,笑著觸了觸他滾燙著的左臉,那有一塊不規則的睡痕,隱約是片葉子的形狀,“鄭師傅馬殺雞,金秋送好禮,半小時免費捏,有沒有興趣啊?”

    “超時怎麽算啊鄭師傅?”喬奉天撐著胳膊坐起來,低頭,後頸子露出來衝著他,“太貴免談啊,我勤儉持家一人。”

    “別,鄭師傅不要錢。”鄭斯琦合上電腦放在一邊,動動腿挪過去,“鄭師傅要肉償。”

    喬奉天聽完笑得一噴,順勢打了個小小的噴嚏,萌了鄭斯琦一臉。

    他倆這感情也挺妙的,打從一開始就沒什麽花樣兒,沒什麽一詠三歎一波三迭,一門心思衝著過日子去的。想說五六年光陰一過,流水的日子這麽一衝,也就都現了原形了,再喜歡也淡了,至於還覺得彼此好不好,還愛不愛,就和無數尋常的老夫妻一樣,習慣了也就不重要了,單純隻為一個老有所依,為一個安穩的下半生。可事實好像不是那麽迴事兒,他倆分明是日子越久,越把彼此放在了心裏最最特殊的那個位置,就像緊緊揪著一塊胸前皮膚那樣,無法忽略,時刻在意,偶爾還會有隱隱的、共同的牽痛,無論是生理還是心理,都達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契合。

    上升到了封建迷信的唯心主義,換句話說,好像彼此之間有一種分外神異的感應。

    好比兩年前,鄭斯琦突然闌尾炎住院,喬奉天從他就診當夜起就跟著發了低燒,時斷時續總不好透,瞞著不說,一路這麽昏昏沉沉地強打著精神,悉心陪護了半月下來,直到鄭斯琦痊愈出院,他也才完全地恢複;

    又好比去年年底,喬思山心肺功能沒有征兆地突然衰竭,被接來附屬醫院的icu住了三天,到底沒熬住,正月裏就走了。按鹿耳的習慣,喬思山是土葬,守靈抬棺流水宴席,風俗習慣一樣也不能少,喬梁身體條件不允許,所有的任務都由喬奉天一人承擔。鄉下人的葬禮是要哭的,那種出聲到有些誇張的哀嚎,哪怕不見淚水,也必須要響亮。那幾日,喬奉天伏在棺前的蒲團上哭幾次,鄭斯琦一旁看著,就要跟著紅幾次眼眶。哪怕喬奉天有的時候隻能算是在假哭,哪怕連他自己也隻是以亡者友人的身份出現,根本不必披麻戴孝。

    鄭斯琦都是偷偷哭,不讓喬奉天發現,可到底是他家喬奉天,眼毒心細得要死,還是被敏銳地發現了,被他捧著臉輕聲細語地詢問:“你怎麽了,你怎麽也在哭?”

    “誰知道啊。”鄭斯琦想想就覺得可笑,抱著他說,“就,怎麽說,就是現在變得完全沒辦法看你流眼淚了,一看你哭我就要哭,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也忍不住,跟條件反射似的。”

    “幾號軍訓?”

    “下周,直接一車拉山裏。”鄭斯琦扯正喬奉天睡歪的衣領子,“我看他們學校旁邊就是國防學校,恐怕就是那兒請來的教官。哎你是不知道棗兒那丫頭有多花癡,開車送她去的時候有一隊兵哥哥繞操場拉練,寸頭背心小肌肉,差點兒沒給她哈喇子看出來。”

    “以你的尿性。”喬奉天側過去瞥他一眼,“我猜,肯定會問她是爸爸好看還是兵哥哥好看。”

    “知我者莫若你,我真問了。”

    “然後呢?”

    “她說,風格不一樣難以定論,我說不行,不吃這套,必須選一個,然後她說小五子最好看。我覺得這姑娘現在很可以,真的,已經學會拐著彎兒說話了。”

    鄭斯琦和喬奉天一起低笑。

    “我給棗兒買的防曬你沒記著裝上,那個粉罐子我看還在洗手池子上放著呢,等著吧,你那瘋丫頭,七天下來要成黑煤球了。”

    “那讓她再買唄,有時間我就跑一趟給送過去,沒時間我就給郵過去。”

    “學校宿舍還行吧?我都沒去看一眼,蚊帳你給裝了麽?”

    “好著呢,人蚊帳都是自帶的,還四人間,還獨立衛浴,還有空調。”鄭斯琦捏得很輕,由脊椎撫到兩肩,盡量不讓他痛,“比我上大學那會兒爽多了,我們那時候洗澡都是大澡堂子的,一到夏天就排長龍,跟春運似的。”

    “那還行,小五子我真不擔心,什麽都能忍的一個。”喬奉天略略側過頭,看著鄭斯琦一笑,“我是擔心你的寶貝棗兒,嬌生慣養寵大的姑娘,別三天新鮮勁兒一過就吵著要迴來住,寄宿沒那麽輕鬆,也沒離開過你。”

    “得了吧,那丫頭忍不了,也最多是忍不了她們食堂的飯,饞你做的肉了。”鄭斯琦忍不住跟著樂,“你以為她這麽多年,被我倆大老爺們和個小五子夾著有多樂意啊,早想撒歡一頭紮小姑娘堆裏了,你放心,她樂不思蜀著呢,咱倆就把她野生放養吧。”

    “是親爹麽你?”

    “理論上我是。”

    “實際上?”

    “我還是。”鄭斯琦從背後擁住他,“so,你就認命死了這條心好好陪我住吧,哎我說咱倆也該二人世界了吧?這麽多年才爭取這個機會多不容易啊。”

    “老鄭同誌。”喬奉天皺眉,“你,絕對就是看準了利大附中的寄宿製,才非死乞白賴把他倆送進去讀書的,別解釋你沒跑。”

    鄭斯琦君子坦蕩蕩地直視他,微笑。

    “賊子野心,昭然若揭。”

    “行啊,文采見長啊你,成語都能連著說了。”鄭斯琦忍不住啄他側臉,越啄越用勁兒,把人啄得向後一閃,又仰進了被子裏。鄭斯琦被他依勢環上脖子,側下去吻他的眉眼:“睡夠了?”

    “嗯。”喬奉天看著他身上那件簇新的襯衣,明知故問,“怎樣?”

    “不怎樣。”鄭斯琦由眉眼順到嘴巴,“要肉償。”

    二人世界,這詞兒一提,讓喬奉天老忍不住想起來郭達蔡明演的那個經典小品,車頭蹭漆喇叭不響的那個。

    俗,大俗,特別俗,俗得喬奉天指尖發漲,久違地心悸,好似那些個青黃色的一眼初戀。

    其實喬奉天和鄭斯琦已經是很不年輕了,正值中年危機的歲數,任誰,也是該到了被生活壓迫得焦頭爛額,失了一往無前、斷腕決心的時候了。

    喬奉天年過三十五,是個快四張多的老男人了;鄭斯琦四十一二,幹脆就已經馬不停蹄奔著知天命的年紀去了。他同事裏有幾個早婚早育的,兒子留洋讀書又是個早婚早育,眼瞅著明年就要當上外祖父了。任他倆一個再怎麽娃娃臉,一個再怎麽不顯老,也招架不住這流水無情的光陰。喬奉天站在鏡子前打點形容,發覺自己的兩頰明顯得往下懈了許多,呈著向下的走勢,抿一下嘴巴,法令紋也深了些。往前數兩年,熬夜還兇,昏昏沉沉捱到兩三點,一覺補齊到隔天中午,蹦起來又是一條好漢。橫豎就這一兩年,身體機能明顯倒退,熬夜補不迴來不說,累積著不好眠太久,胸口還會隱隱作痛。

    問鄭斯琦是不是也和他一樣,有了這樣的警覺,那人就還是一如往常地抱著他,溫柔地笑著說,我早八百年就這樣兒了,我已經認清我快是一糟老頭的事實了,你呀,比我慢多了,還是那麽好看,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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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喬奉天心想,就你,再給你十年你也糟不了。

    他看著鄭斯琦對著鏡子刮胡子,手撐著洗手池的姿勢把他扯成一線,三十歲身材的輪廓,還是沒有殘忍地褪去。他映照在鏡子裏的雙眼,雖的確也生出了一些新的魚尾,顴骨也高了,可這些衰老的體征在他身上,竟都成了更加成熟內斂的標誌,新的景趣,好比時間這把鐮刀,唿嘯卷過一眾人的頭頂,唯獨到他這兒,收斂了留情了,說你真帥,溫情脈脈地拂他一把,說我可舍不得。

    又驕傲又不甘心,喜歡他又埋怨他,個迷死人的老妖怪。

    “臉都給你盯出洞了。”鄭斯琦關了手裏的電動剃須刀,兩指並過去掐他的鼻尖,“看什麽?”

    “看你越老越好看,越老越長得招人了。”喬奉天拍開他的手,折上圍巾,背後係個結,“你是不是當教授當得?怎麽越來越有總裁範兒了?”

    “嘖。”鄭斯琦笑眯眯地勾上他的肩,微微一嗅,“怎麽酸溜溜的?”

    “酸你二大爺。”

    “你不是真的在憂心吧?”鄭斯琦又認真起來,捧過他臉,拇指溫柔地撫他的眼角,“嗯?”

    “一點點。”

    “憂心什麽?”鄭斯琦把他拉得更近些。

    “憂心我倆要癢。”

    “呸。”

    喬奉天摸到鄭斯琦貼在自己臉上的左手,摸到無名指上頭有枚男士的鑽石戒指。自己的左手上戴著一個和那個一模一樣的,是鄭斯琦上個月送的,貴到蹦起來咋舌,貴到喬奉天翻到了小票之後恨不能夜裏就殺去櫃台退了。

    不就一環兒嵌個鑽麽?!

    其實喬奉天這幾年,已經很少再計較“你的錢我的錢”這樣的所屬問題了,他學會了心安理得,放下一切,把鄭斯琦當做家人,愛人。

    鄭斯琦找學校老師調了課,他今兒輪休,說好了要拖著喬奉天去約會,但先要去中醫院看一看李覓涵的媽媽。兩位老人家,這麽些年鄭斯琦一直在盡著責任照看著,是對兒傳統觀念極強的父母,但到底念過書,有文化,通情達理,總覺得這麽牽絆著鄭斯琦不好,人家要開始新生活的,以前還總打電話讓他帶棗兒來坐坐嘮嘮,再到後來,鄭斯琦但凡要來照看,全部都推拒掉,說你忙,別來。

    老太太老了老了,還查出個頑症糖尿病,積年累月地腳痛,視力也漸漸減退,但精氣神不差。好在老爺子是個常年鍛煉身體強健的,退休工資也豐厚,照看一個老伴兒還算得心應手綽綽有餘,又請了個手腳勤快的小阿姨,一切都不太累。

    可話說是這麽說,又怎麽能真的放著不管?這天是老太太慣常到中醫院體檢,再領些忌口的木糖醇消化餅幹,鄭斯琦既然知道了,就必須得來看看,順便和兩位老人家說說外孫升學的情況。

    喬奉天困死在副駕駛,翻下了遮陽板,揉揉睡軟的那根腰上的麻筋兒。九月一大早的太陽也毒得很,一點兒不收斂。

    “很快就下來。”鄭斯琦解開安全帶,按開後備箱鎖,看喬奉天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就笑,“要不咱也別去什麽影院水族館了,帶你去盲人推拿吧。”

    “你不鄭師傅麽?”喬奉天往後一仰,脖子嘎嘣響,“就怪你。”

    “對,就怪我。”鄭斯琦壓低嗓子,湊去他耳邊,“爽都我爽了,罪都讓你受了,嗯?”

    喬奉天想給這人模狗樣的登徒浪貨一腳蹬車窗外去。

    喬奉天和鄭斯琦的關係,目前為止知道的人裏,也隻是多了一個鄭寒翁而已,因為事情到了那樣低調不了,不說不行的程度。老人家的反應比當年的鄭斯儀平靜得多,也就一晚上關房間沒吃飯,順手掀了套茶幾劈斷了兩根壓熟宣的紙鎮而已,那手勁兒,不愧是玩兒青銅大鼎的。結果第二天,沒等鄭斯儀鄭斯琦輪番敲門去勸,他老人家自己拿著兩個啃幹淨的蘋果核就出來了,往沙發一坐,苦大仇深道,

    **的龜兒子,老子半截入土了活不過你!不礙著我大孫女兒讀書你他媽愛跟誰跟誰去!禍害精!

    吹胡子瞪眼地話撂下,拍拍屁股背個手,又繼續去養花逗鳥擼貓去了。

    鄭斯琦覺得他爸除了話糙點兒,恐怕是個有個大智慧大格局的小糟老頭子。

    提著東西進了病房,鄭斯琦發覺倆人正在吵架,還是冷戰。一人坐床頭削蘋果,一人戴著花鏡坐床尾翻報,嘩啦啦的,也不知道能讀出個啥來。老太太率先聽見了看門的動靜,一見進門的鄭斯琦,趕忙才露了笑臉順手捶了老爺子一拳:“斯琦來了啊!別削了你!”邊說邊忙著下床穿鞋。

    “您別麻煩。”鄭斯琦跟他們也就不假客套了,把東西放上床頭櫃,還是開口叫媽,“媽,怎麽樣?”

    “就那個樣子唄。”老爺子站起來給鄭斯琦倒水,老太太給他拿床下的小方凳,“每次都帶那麽多東西,說了不買不買,我倆又吃不了。”

    鄭斯琦扶了她一把,跟她笑:“吃不了就留著過節送人。”

    老爺子把水杯遞上去:“堵不堵?今天沒課?”

    “輪休。”鄭斯琦往西指指,“還行,不算早高峰,我從永和路西門那兒繞路來的,沒什麽車。”

    “哦,那還行。”老太太笑著點頭,見老爺子替鄭斯琦拿水果,又擠到眼跟前來晃悠,抬腳一踢,使手一擰,白過去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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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別扭鬧得,鄭斯琦在一旁笑,問了兩句才明白,禍是出自老爺子之口。本來老太太患病,情緒黯然,心裏就老那麽瞎嘀咕,胡思亂想,想自己要是先頭死了,房怎麽辦,錢怎麽辦,閨女早早就沒了誰照看這光棍老伴兒,他孤零零一人要想不開尋短見怎麽辦?給老太太弄得成日愁眉苦臉,又苦於忌口忌得沒味兒,脾氣便差,動輒摔碗砸盆不讓人好過,老爺子也是看她病著,便一忍再忍。

    也是今早,說要體檢,老爺子早早起來備上了炒飯菜包,又上菜場買了豆漿,誰知道老太太一宿又瞎琢磨了些什麽,陰著張臉吃飯,先是嫌豆漿渣子沒濾幹淨刮嗓子,又是嫌老爺子做飯手下沒個準數,做的哪叫炒飯叫油泡飯!老爺子也不是個沒脾氣的,當下就把筷子一撂,罵她,一天到晚都什麽窮毛病?!

    老太太怒極拍桌,你喊什麽?!你喊什麽?不高興了是吧?我病懨懨一老婆子給你氣受了是吧?別急,你且活呢,我就這麽幾年功夫了你別急,等我入土了你就去找個通情達理的新老伴兒吧!

    對!你看你走了我找不找?!第二天我就找!

    老爺子這是一時嘴快,說氣話了。

    鄭斯琦一聽,還真沒這方麵經驗,不知道怎麽勸。他和喬奉天好了這麽久,吵架的次數屈指可數,一方麵是不住在一個屋簷下,少了些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瑣細矛盾;二是他倆是真的愛,看不得對方委屈,往往是鄭斯琦正推門打算去伏低做小老實認錯,喬奉天就已經跟沒事兒人似的過來替他拾掇屋子了,鄭斯琦就坡下驢,把人拽過來說點兒不著四六的私話,彼此忍不住一笑,什麽不愉快,都頃刻煙消雲散了。

    隻是近半年來,像一波跌宕的周期線一般,喬奉天那些細小的不確信和惶惑,似乎又迴來了些。即使他確信兩人真的已經到了密不可分的程度,那些豌豆墊在層層絮下的感覺,還是會有。

    不是什麽淡了,而是到了關節位置,即將質變了。

    送鄭斯琦下樓,老爺子在前,鄭斯琦在後。

    “沒見過你媽這德行吧?”老爺子迴過頭來笑,“慈禧似的,原先還是個知冷知熱的前丈母娘呢。”

    “那倒沒有,媽一直對我都是笑臉。”鄭斯琦開他個玩笑,“也就跟爸您了。”

    老爺子似假似真地歎口氣,背過手捶捶腰:“哎喲可不嘛……那怎麽辦呢?好賴大半輩子都過來了,誰能離得開誰啊,誰離開誰都活不了……”

    鄭斯琦沒說話。

    “到歲數了都這心態,越活越小,越到最後想得越多。”老爺子摸摸鼻子,攤開手給鄭斯琦看手腕兒,好幾處紫紅的小印子,“半夜裏疼啊你媽,睡不著,你看給我掐的。當我醒不了呢,給我掐成這樣我哪兒能不醒。問她怎麽了,還跟我說沒事沒事,讓我繼續睡。老伴老伴老來作伴,小節不重要。”

    鄭斯琦正想說什麽,就見老爺子停下腳步,轉過頭來點了點自己的右手。

    “戒指。”

    “啊?”鄭斯琦下意識摸到了自己的手上,摸到了那個硬硬的環,“這個。”突然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笑了。

    老爺子咂嘴皺眉,語氣輕鬆釋然:“躲什麽,我老兩口高興呢。”

    鄭斯琦便把手自然而然地垂在了腿邊。

    “這人和人的關係就這樣兒,有時候說斷就斷,有時磕磕絆絆顫巍巍的,嘿,它還就是一輩子了,你說怪不怪?所以啊。”老爺子搓搓手掌,笑出一對兒深深的法令紋,“遇到了就好好珍惜,好好在意著,修修補補也不傷大雅,但也不是叫你過分抓著不放,你要知道這個關係啊,它都是有自己的一套規律的,不可能說是一直好,也不可能說是一直壞。”

    此消彼長,涓涓細流,積年累月會阻塞,積年累月也會自行疏通。

    鄭斯琦輕輕開門上車,因為喬奉天又睡著了,安然仰麵袒露著睡顏,不再像以前那樣,瑟縮著,遮著,業業矜矜地躲避著了。鄭斯琦在駕駛座上靠著,就這麽靜靜看了他十分鍾。這十分鍾內,心裏眼裏,鳥語花香,伴著街道上行人往來的腳步,與車水徐徐駛過的引擎動響。

    鄭斯琦默不作聲地把手對過去,和喬奉天微微蜷著的手比在一塊兒,讓兩枚戒指,彼此貼近。

    還真去了水族館。倆人對吃喝玩樂都不怎麽敏感,想破頭也沒想出來去哪兒,商量了半天,水族館不錯,冷熱適宜又是室內,就它吧。工作日的水族館冷清得叫人看著落淚,拱形的深藍海底隧道裏,隻有零星幾位的遊客停停走走,接頭側耳。水中遊魚悠然自在,知足常樂地生存在這個與海相比,方寸之地的玻璃展館內,如繽紛珊瑚,如通透水母,如小鯊和電鰻。

    其實挺無聊的——倘若對海洋知識沒什麽興趣,還有點兒冷。鄭斯琦把自己的開衫解下來,給喬奉天披上,牽過他的手,慢慢地走。

    “我最近是不是有點兒,無理取鬧?”喬奉天把五指穿進他的指縫內,抬頭,看頭頂掠過一隻雪白的鰩魚,“讓你覺得不自在了?”

    “不自在倒沒有。”鄭斯琦搖頭,“也不覺得你無理取鬧,倒覺得你可愛了,會有亂七八糟的小心思了。”

    喬奉天笑:“多了就煩了,我挺怕的。”

    “怕?”

    “怕我倆……真就哪天淡了,我變得煩人了,你不喜歡了,我們就跟那些分床睡的中年夫妻似的。”

    愈往前走,拱形的展館隧道麵積愈是空闊,其他人比他倆走得快,於是四下寂靜,隻有不出聲的水和魚,能聽見輕微反響。

    “我總說喜歡你喜歡你,到了這個年紀,你還是會擔心麽?”鄭斯琦語氣溫柔地問他。

    “嗯,會吧。”

    因為人心難測,似假似真。

    “是因為你太喜歡我了,所以會怕?”

    “是吧。”喬奉天承認。

    “傻。”鄭斯琦搡了一下他的肩,“知道自己喜歡我,卻不相信我會一直喜歡你。”

    “就是傻,軸,瞎想,沒轍。”喬奉天皺了下鼻子,低了低頭,看看兩人緊緊握在一起的手,“可能在心裏還是覺得你永遠不會變卦不會走,才開始學著作天作地的,不那麽小心翼翼吧?”

    鄭斯琦停下來,牽連著喬奉天也要停下來,鄭斯琦扳正他側著的身子,低頭下去和他接吻。

    仔細想,他們這些年接吻的次數一點兒都沒有慢慢減少,雖然那種電流竄過身體的酥麻感覺已經逐次消解,不那麽情悸而顫栗了,可從來也沒覺得它寡然乏味,沒有進行的必要,反倒是低頭下去,和踮腳仰起的動作,成了肌肉記憶,下意識就做了。早起,見麵,睡前,隨便怎樣,就是想要親一親。

    喬奉天把手掛上鄭斯琦的脖子,閉上眼睛。

    鄭斯琦這些年,由煙草味變成了薄荷味,因為有時候還會有點點想念那種吞吐的快感,因為是一刹的念想,含顆薄荷糖就好了。大體來說,戒煙成功,已經是個毫無無不良嗜好的滿分男了。喬奉天以為自己是喜歡那股煙草味的,所以當他戒煙成功後,高興裏也有輕微不可察的失落,可真當那味道變成了薄荷,他又喜歡上了薄荷。並非他朝秦暮楚,而是他在意的始終是那氣味所依附的對象。

    鄭斯琦咬喬奉天的嘴巴,小力地吮他的唇珠。

    還是說起這些年,喬奉天又經曆了些變故和磨難。好在與以往不同的是,鄭斯琦慶幸自己已然能陪在他身邊,不能說百分百地保護與勸慰好他,至少能替他遮去一半的風雨,告訴他,你做得很好,不要哭有我在。鄭斯琦有時候覺得不夠,恨不能做得再多一些才好,結果發現喬奉天已經滿了,知足地不要更多了。就因為這樣,他才憐惜到心裏發堵,想把他完整地吞掉。

    一吻太長,親得喬奉天滿眼金花,扶著鄭斯琦說我要發財了。

    鄭斯琦笑得噴飯,親他眉心,鼻梁,蘋果肌,說:“我也是第一次和人愛那麽久,我也不知道你這想法正不正常,我就知道,長長久久的人都是這麽過來的,一輩子,我們跟他們也一樣。”

    “嗯。”喬奉天點頭,閉著眼讓他接著親。

    “你可以繼續擔憂,繼續覺得你老了,覺得我倆會癢,你還可以找我吵架,跟我分床睡,找人私家偵探調查我我,找我摔鍋砸盆。”

    “起開,我才不會咧。”喬奉天笑得直抖,伸手過去擰了他一下。

    “我打比方嘛。”

    鄭斯琦情深且篤定地看他,眼裏蒙著一層水族館的普藍色:“因為那樣比較有意思,而且你遲早會發現,點點滴滴,滴滴點點的,我還是很愛你,你憂慮的都沒發生,你胡思亂想很多,結果一迴頭,發現已經跟我走一輩子了。”

    年底,鄭斯儀兒子豆豆大婚,鄭斯琦忙前忙後,卻缺席了晚宴。因為喬奉天不願拿掉戒指,便不出席,鄭斯琦陪他一起不出席;

    隔年初,鄭斯琦把現在的房子過戶到了鄭彧名下,在高新區又買了一套雙人公寓,依山傍水,忒適合養老,寫的他和喬奉天倆人的名字;

    隔年中,鄭斯琦帶喬奉天去新西蘭辦了無國籍注冊結婚,喬奉天對著兩張紙,笑說沒個卵用,中國不承認,鄭斯琦迴他,就算是形式,我也要跟你走一遭;

    隔年末,小五子的成績躥升到了全年級第一,提前保升了利大附屬高中。鄭彧中遊,但語文很好,作文競賽拿了國家級的獎。有篇文章,寫得清新委婉,筆觸細膩,被貼在學校的展覽牆上。校園開放日的時候,鄭斯琦偶然瞥見,拍了末尾一段兒,給喬奉天發了過去。

    “我這不足一生的短短十幾載,雲起雲落,斑斕繽紛,從未覺得辛苦。我最不幸的,是我從小就沒有本該最愛我的媽媽;而我最幸的,則是我有兩個我最愛的爸爸。點點滴滴,滴滴點點,特別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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