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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村被泥石流永埋地底,洪武帝下聖旨,將朱棣痛罵一頓,甚至還寫進了禦製記非錄裏,罵朱棣隻顧擺親王的儀仗,行軍緩慢,延誤了賑災時機。下令奪去燕王半年的俸祿,並罰在雞鳴山皇陵思過。


    鳳陽危機結束,迴到京城,已經是夏末了,涼風習習,徐妙儀卻火冒三丈,為朱棣鳴不平,“領旨賑災的是太子,功勞太子領著,死了人就是你四哥的過錯,你爹也太是非不分了。”


    藥鋪裏,周王朱橚手抄一本古方殘本,似乎早就習以為常,“太子是皇儲,我們不能和太子爭功,反而要主動背黑鍋。太子是大哥,也是君,我們是臣,為尊者諱,為長者諱,父皇要保持太子英明神武的儲君形象。放心吧,等這陣風聲過去,父皇會放四哥出來的。”


    朱橚細細打量著徐妙儀半刻,笑道,“總不能耽誤你和四哥的婚事。妙儀,你對我四哥是真好,有資格當我的四嫂。”


    徐妙儀並不害羞,反而麵有擔憂之色,“對朱棣而言,這一次不僅僅是背黑鍋這麽簡單,他和孤村那些死去的人相處融洽,心中本來就愧疚,皇上再這樣不分青紅皂白的下旨教訓他,將罪責強按在他頭上,根本不考慮朱棣是否能承受。”


    朱橚筆觸一頓,“哦?四哥也有抗住不的時候嗎?”


    朱橚從小就在四哥的羽翼庇護下長大,倘若沒有王音奴美人計造成了情傷,朱橚恐怕會一直天真純潔下去,在朱橚看來,四哥比父皇還要強大,似乎無所不能,沒有他抵抗不住的風雨。


    徐妙儀氣惱,揮手朝著朱橚的後腦勺拍了一下,“人心都是肉長的,你當他是鐵打鋼鑄的啊!”


    朱橚捂著後腦勺大唿疼,“哎喲,都說長嫂如母,你還不是我四嫂就上來一巴掌,以後成了燕王妃,不得天天棍棒交加啊!”


    徐妙儀上來又是一記手刀,“都這個時候,你要心思玩笑!想想如何去開解朱棣吧。他被關在孝陵裏思過,我見不到他。”


    朱橚捂著腦袋說道:“別打了,我有法子帶你見他”


    漫山遍野的果樹林裏,朱棣悉心教導孤村狗蛋打獵,“當一個獵人,首先要細心,觀察獵物出沒的規律,而不是拿著弓箭漫山遍野的瞎遊蕩,那樣八成無功而返。你看,那邊有一隻山雞。”


    狗蛋彎弓搭箭,躍躍欲試。朱棣說道:“心要沉、手要穩,要注意風向的變化”


    箭矢飛出,正中山雞。狗蛋高興的大叫,跑去撿起獵物,“翠花!翠花!我會打獵啦!”


    一個麵黑體壯的少婦迎麵而來,懷裏還抱著一個光屁屁,隻穿著紅布兜兜的胖嬰兒,正是狗蛋的媳婦翠花,翠花樂不可支,盯著山雞說道:“今晚拔毛燉蘑菇,做好了給王鐵牛家送一碗。”


    狗蛋拔下山雞尾巴最豔麗的一根雞毛逗胖兒子,“小子,快叫爹。”


    小嬰兒咿咿呀呀叫著,揮著胖手去搶羽毛,好容易搶到手了,立馬要塞到嘴裏,被母親攔路截下,埋怨丈夫,“他不懂事,狗屎都要抓到嘴裏嚐嚐味,以後別這樣逗他了。”


    狗蛋伸手抱過兒子,“好好好,都聽你的,哎,這小子又重了”


    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突然間天地變色,朱棣心道不好,大聲叫道:“快走!泥石流要來了!快跑啊!”


    可是狗蛋一家置若罔聞,泥石流如一條暴龍般席卷而來,吞沒了一家三口


    朱棣猛地從噩夢中驚醒,額頭全是冷汗,馬三保半跪在榻前,“殿下,您剛才做噩夢了,怎麽叫都不醒,嚇死奴婢了。”


    朱棣看著頭頂繁複的蟠龍紋樣,臥房古樸大方的黃花梨家具,方想起他迴京已三日,早就遠離了鳳陽孤村的農耕生活。


    那個幾乎與世隔絕的村莊裏,狗蛋為了搶收麥子,在夢中被埋泥石流裏,翠花悲慟下流產,一屍兩命一家人都沒了。


    那樣鮮活的生命,就這麽沒了。


    馬三保擔心朱棣的身體,“殿下,您臉色很難看,奴婢給您請太醫瞧瞧吧。”


    朱棣說道:“不用。”心裏難受,吃藥也無用。


    馬三保湊過去低聲道:“是周王,周王殿下待會以給殿下探病為由,帶著徐大小姐來看您。”


    聽說徐妙儀要來,朱棣眼裏的陰霾頓時散了許多,正當他準備見妙儀時,洪武帝先來了。


    洪武帝見兒子黑瘦,麵容憔悴,到底是親生父親,覺得有些心疼,不過他在兒子們麵前嚴厲慣了,即使是出自關心,說出來的話也冷冰冰的。


    洪武帝說道:“聽說你最近寢食難安?男子漢大丈夫,怎地學那些文人傷春悲秋的柔弱做派!真是丟了我朱家的臉!”


    朱棣的語調比父親還冷,說道:“既然父皇罰兒臣思過,兒臣就應該有思過的樣子,每天三省吾身。倘若飽食終日,一晌睡到天明,如何算得上思過呢?”


    沒想到向來順從省心的四兒子居然口出諷刺之語,洪武帝一噎,說道:“你和徐妙儀相處時間長了,連說話的語氣都像她。你怪朕賞罰不公,對不對?”


    朱棣說道:“兒臣在鳳陽做了些什麽,錦衣衛事無巨細都會告訴父皇。兒臣是大明皇子,俸祿皆來自於民,理應用生命守護鳳陽河堤,既然是分內之事,兒臣不敢求賞。”


    洪武帝說道:“那你是怪朕將孤村慘案的玩忽職守之罪按在你頭上了?”


    朱棣靜靜的看著父親,良久,說道:“父皇,兒臣也是您的兒子。”


    正如徐妙儀所說,朱棣也是人,不是鐵打鋼鑄的,總有些事情他是很難承受的,他愧疚,他自責,是因為他良心尚在。而不是就該由他獨自承受這一切。


    在自身和外界的雙重壓力之下,朱棣倘若一點委屈和憤怒都沒有,依然坦然為之,那他就是廟裏的沒有心肝的泥菩薩了。


    洪武帝一怔,而後說道:“四郎,你大哥是太子,他也為你求情了。朕如果不嚴詞整飭你,難平天下官怒民怨。”


    朱棣說道:“從記事起,所有人都對兒臣說,大哥是世子,後來是太子,要繼承朱家的家業,兒臣是弟弟,要幫著大哥守護家業。兒臣也從來不曾質疑過,將來也不會。可是父皇,讓兒臣背其他黑鍋都可以,唯有孤村慘案讓兒臣不堪重負。”


    “父親,兒臣也是您的兒子,可不可以例外一次?讓兒臣不這麽痛苦。兒臣的心很痛,隻要閉上眼睛,就會夢見孤村那些村民,兒臣認識他們所有人,音容笑貌,宛若生前。兒臣征戰沙場,殺過的敵人遠多於孤村村民,可唯有這一次,兒臣覺得好痛苦。”


    朱棣半跪在朱元璋膝前,肩膀微微抽動,竭力忍受著痛苦,看上去那麽糾結無助。朱元璋有些恍惚,膝前的朱棣瞬間變小了,變成三四歲時的模樣,那時候朱棣的生母碩妃剛剛病逝。


    五郎朱橚才半歲,還不會爬,像個小肉蟲子似的在床上蠕動著,小胖手拍著碩妃的臉,無牙的小嘴咿咿呀呀叫著,小光頭拱著母親的胸脯,想吃母乳。


    小小的朱棣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死亡是怎麽迴事,此時很想哭,但當時是吳王的朱元璋說道:“從今天起,你就是小男子漢了,男子漢不能哭,以後還要照顧弟弟,難道你和弟弟一起哭鼻子?”


    小朱棣點點頭,眼淚在眼睛裏打著轉,終究沒有落下來。


    朱元璋說道:“好了,他們兄弟兩個已經見了碩氏最後一麵,給她裝殮下葬吧。”


    對於朱元璋而言,碩氏是高麗女奴,身份低微,她唯一的功勞就是給他生了兩個兒子,為朱家延續了血脈,他甚至連碩氏是何相貌都忘記了。


    乳母強行將小朱橚抱走,朱橚咧嘴大哭,朝著碩氏的遺體揮舞著雙拳,朱橚的哭聲摧毀了朱棣最後的忍耐,淚水如驟雨般落下,隻是朱棣天性好強倔強,眼淚雖然落下了,但他堅決咬牙不肯哭出聲。


    朱元璋低頭看著四兒子,小朱棣的衣襟濕透,強忍住悲痛,肩膀和脖子劇烈顫抖。


    時隔多年,已經成為洪武帝的朱元璋再次看見這一幕,可見朱棣並沒有說謊,他心中的悲痛幾乎不堪重負了。


    現在四郎已經長大,快要娶妻成家了,可是他始終都是我的兒子、我的骨肉


    朱元璋伸出右手,想要拍拍兒子的肩膀安慰他,就像朱棣小時候喪母時,強忍住不肯哭出聲,吳王朱元璋看著實在不忍心,終於放下嚴父的麵具,抱起了小朱棣。


    那時候小朱棣很驚訝,記憶中父親隻抱過女兒,從來不抱兒子們,他好像是唯一的一個。小朱棣受寵若驚,剛剛喪母的他止住了淚,緊緊迴抱著父親的脖子。


    他將下巴擱在父親寬闊的肩膀上,一股安全感油然而生,看著病榻上已經斷氣的生母,他依然悲傷、但不再惶恐,因為他還有父親,父親是在乎他的,他以後要聽父親的話,當一個好兒子,好哥哥


    十幾年過去了,朱元璋的手在朱棣肩膀上方幾乎隻有一張宣紙厚度的距離時頓住。


    朱元璋右手顫抖起來,和朱棣忍受痛苦的肩膀一模一樣,他權衡著、思考著、糾結著,在父親和皇帝兩個身份之間艱難抉擇。


    作為父親,他要安慰兒子,要讓兒子知道,無論他多大,地位如何,在一個父親的心裏,兒子始終都是兒子,父親會守護兒子一輩子,是永遠的靠山。


    可作為皇帝,他要明嫡庶,定尊卑。太子是兒子,也是儲君,儲君的地位高於親王,儲君不能有瑕疵,有明顯的錯處,否則國儲不穩,將來天下大亂


    朱元璋眨了眨眼,做出了決定,他收迴右手,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道:“你好好思過,八月十五時朕會宣你迴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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