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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雞鳴寺,朱守謙一身孝服,默默的看著兩個半舊的牌位,分別是他的父親朱文正,還有母親大謝氏。


    朱守謙的祖父朱文德是朱元璋的哥哥,追封了南昌王,本該由其子朱文正承襲爵位,但是朱文正爆出了謀反案,被圈禁在桐城鬱鬱而終,妻子大謝氏也跟隨丈夫離開人世。在馬皇後極力勸阻之下,朱元璋沒有殺謀反的侄兒,隻奪了他的官職和爵位,死後以庶民的身份就地葬在桐城——連鳳陽朱家的祖墳都沒有朱文正和妻子的位置。


    朱守謙長大後,以盡孝道為名,提出將父母的棺槨從桐城移葬到金陵雞鳴山皇陵,被朱元璋拒絕了,朱守謙無奈之下,隻得在雞鳴寺設了兩個牌位供奉香火,寄托哀思。


    朱文正夫婦隻有朱守謙一個兒子,十分疼愛,小時候比徐妙儀還嬌慣,當真是無法無天的小霸王,到處惹禍,可惜無憂無慮的童年在八歲那年戈然而止……


    “爹,娘,孩兒去了紹興外祖家了,昔日的大將軍府已經成了廢棄的鬼宅,到處都是朽屋雜草,十分淒涼。謝家祠堂住了一窩狐狸,聽說狐狸是靈物,我沒有趕走它們,留著狐狸在謝家,好歹有一絲活氣。”


    朱守謙喃喃說道:“那棵五百年的槐樹依然在,小時候我調皮爬樹掏鳥窩,從裏麵掏出一條蛇來,嚇得表妹哇哇哭。外祖父看見了,抱著我們兩個離開,用酥油泡螺哄表妹不要哭,也不要把此事宣揚出去,以免被你們知道了挨一頓打。”


    想起往事,朱守謙俊秀的臉上閃出天真的笑容,“表妹年紀雖小,卻十分守信,她真沒說出來。每次想吃酥油泡螺了,就拿這件事要挾我,嗬嗬,那時候她就顯示出了心計和本事,孩兒自愧不如啊。”


    “外祖父的案子查了一半,屢屢被人截斷線索,表妹差點葬身火海,被人燒死,皇上命孩兒收手,不準再碰舊案。孩兒沒用,身在皇宮,仰人鼻息過活,隻得說停就停了。現在隻有表妹還在抗住壓力,撐著堅持查案,身為男兒,孩兒很是愧疚。”


    說到這裏,朱守謙的眼神有一絲絕望,“孩兒也想過豁出去拚一把,為外祖父平反昭雪,大不了去地下和爹娘團圓,人生在世,總不能一直屈辱的活著。可是孩兒孤立無援,即使豁出命來,也幫不了表妹。有個朋友倒是願意幫我,可他是北元世子,自身難保,一旦事泄,孩兒落個通敵謀反的罪名,豈不是玷辱了我們南昌王這一支的名聲?說不定連表妹都被連累,所以孩子隻能像現在這樣龜縮不出,繼續當一個毫無作為的郡王。”


    “就連……”朱守謙眼眶一紅,滿是悲傷,“就連爹娘葬在那裏都不能做主,任由你們孤零零長眠桐城。”


    “我那個朋友說,心中不平,可以以酒消之;世間不平,唯有以劍蕩之!可是孩兒手中無劍,何以蕩之?”


    朱守謙跪在蒲團上,眼淚簌簌落下。


    殿外有兩個黑影一直默默觀察著朱守謙,他們相識點頭,悄然離開,來到寺廟碑林處,一個黑影說道:“如今看來,時機已經成熟,是時候告訴靖江王我們結盟的計劃。”


    另一個黑影點頭,“靖江王已經憤怒到了極致,誰遞給他一柄刀,他都會牢牢接住的。一旦事成,我們會信守承諾,放你們世子迴去。”


    黑影說道:“大家互相合作,各取所需。如今我們北元宣光帝身體時好時壞,世子卻一直被洪武帝扣在大明,朝中王爺權臣們虎視眈眈,要穩儲位,世子必須早日迴去。身為儲君,即使勉強狼狽逃迴去不光彩,必須由你們大明皇帝遣使節國書,名正言順的送迴北元。”


    “你們若助我們靖江王早日登基,我們必定派出太子的儀仗相送。不過——”另一個黑影說道:“聽這次來朝的北元使者說,你們宣光帝的嬪妃也生了一個兒子。”


    黑影冷哼道:“我們世子是嫡後所出,那個不過是賤人生的庶子而已,剛生下沒幾天,活不活的下來都未可知,隻有世子才是北元正統……”


    夜色如一張巨網,將人間萬物都網羅其中。


    徐府街,瞻園,演武場,已經立秋了,中午依然炎熱,隻是早晚開始變得涼快。


    徐妙儀正在和二哥徐增壽過招,從場麵上來看,與其說是過招,不如說一場妹妹對哥哥毫不留情的毆打!


    徐妙儀舉刀旋身劈砍,徐增壽不知廉恥的就地滾了幾滾,躲在刀槍如林的兵器架後麵叫道:“夠了!我都認輸了,幹嘛還要追著我打啊!”


    徐妙儀隔著方天戟和□□之間的縫隙說道:“若是在戰場上,你打不贏人家,認輸有個屁用,人家照打不誤。”


    徐增壽叫道:“我發誓這輩子都不會上沙場半步,打死都不去!我這點三腳貓功夫,上了戰場就不要叫徐增壽了,改名叫徐減壽得了!”


    徐妙儀被二哥的風趣逗樂了,“爹爹說了,徐家兒郎都要去戰場建功立業,不準出敗類,下次北伐一定把你拉到沙場上曆練,你不去他就綁著你去,所以要我在家督促你練武,你這幾個月進步很大啊,連爹爹都誇你。認輸不要緊,挑一樣兵器,我們再來一局。”


    徐增壽這幾月過的很慘,要麽在國子監讀書,要麽在家裏和妹妹過招,相比而言,他寧可去讀書,因為讀書起碼不會擔心會挨揍。而妹妹一言不合就動手,刀槍棍棒都來真的,殺氣騰騰,根本不像其他武師那樣讓著他,遷就他。


    徐增壽不愧為是名將之子,天資過人,在妹妹的毆打下進步神速,可是他根本很討厭這種進去好


    吧!


    “還來!”徐增壽躲在兵器架後和妹妹周旋,“你要活活打死我嗎?”


    徐妙儀一腳將兵器架踹翻了,徐增壽趕緊抱頭鼠竄,身後嘩啦啦一排兵器倒下,其中一個方天戟差點砍斷了他的腳後跟!


    身後的徐妙儀順手將地上的長矛往徐增壽方向踢過去,“二哥,接著長矛來一局。”


    被連毆數月,徐增壽已經練出了聽風辨物的本事,他熟練閃身挪開,長矛咄的一聲,刺中了身前的標靶,木柄的尾端依然在彈跳,發出一陣蜂鳴。


    很顯然,徐妙儀這一踢根本沒有留餘力,徐增壽難以自信的看著妹妹,“差一點點就被穿成了糖葫蘆,你知道有什麽嚴重的後果嗎?”


    徐妙儀淡淡道:“知道啊,你將是京城唯一一個在練武的時候被妹妹幹掉的廢物。徐家這種好麵子的大族,肯定會幫忙掩蓋丟人的真相,明年這個時候,你墳頭長草,我依然是徐家大小姐。二哥,戰場無父子,也無兄妹,一旦拿起兵器,就是你死我活。拿著長矛再來一局吧。”


    看著兇殘的妹妹,徐增壽連連搖頭,“我不拿。”


    “好啊。”徐妙儀說道,“看來二哥覺得自己長本事了,想要赤手空拳和我較量,勇氣可嘉。”


    徐增壽嚇得又躲到箭靶子後麵去,“不打了,說什麽也不打了!”


    徐妙儀根本不理會二哥的哀嚎,拿起了弓箭瞄準箭靶子,“二哥藏好,妹妹的飛箭馬上就到。”


    單薄的箭靶子是無法藏住全身的,徐增壽看著妹妹手中越來越緊繃的弓弦,知道肯定又來真的,隻得歎氣拔/出箭靶子上的長矛,橫在胸前舞得水潑不進,以防徐妙儀放箭。


    徐增壽嚴陣以待,徐妙儀卻放下弓箭,噗呲一聲笑了。徐增壽大叫道:“喂,你搞什麽鬼?”


    徐妙儀笑道:“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兵不厭詐啊,二哥學著點。”


    徐增壽漂亮的杏眼都氣成了圓溜溜的了,氣急敗壞的叫道:“等過了國孝期,我就唆使父親和大哥找一戶人家,趕緊把你嫁出去!省得你整天在家折騰我!”


    徐妙儀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朱棣,心下小鹿亂撞,麵上卻不顯,反唇相譏道:“你也就這點本事了,嫁人了又怎麽樣?照樣見你一次揍一次,揍到你能打過我為止。”


    徐增壽從來沒有如此絕望過。


    徐妙儀迴到閨房沐浴更衣,魏國公世子夫人陳氏來找小姑子說話,她麵色淩重,屏退了眾人,說道:“論理,這話不該我說,可是婆婆走的早,你大哥在軍營不歸家,二哥不管家裏的事,隻能由我這個當嫂嫂的唱黑臉說幾句了。”


    陳氏以前總是拐彎抹角說些打機鋒的話,習慣以“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開頭,讓徐妙儀自己領會,徐妙儀往往迴一句“不要緊,那就大嫂覺得當講的時候再來找我吧。”


    一句話噎死人,姑嫂幾次交鋒後,知道徐妙儀根本不吃這套,陳氏不得不直率起來,說話開門見山。


    徐妙儀說道:“嫂子喝茶,慢慢說。”


    陳氏抿了一口秋茶,說道:“聽你大哥說,謝家的案子已經交給剛成立的錦衣衛查了。”


    徐妙儀說道:“是,由錦衣衛指揮使毛驤負責。”


    陳氏說道:“謝家是你外祖家,關心一些是應該的,可既然是皇上欽點的禦案,連刑部的人都碰不得,你一個千金大小姐,就更不應插手了。”


    徐妙儀耐著性子說道:“這是我的私事,大嫂不要管了。”


    陳氏將茶碗一擱,冷著臉說道:“這怎麽行?你是徐家的女兒,在室從父,你做的一切事情後果都是徐家替你承擔,若是些小事也就罷了,可這是觸犯龍鱗的大事,後果不堪設想,你必須收手。”


    徐妙儀緊緊盯著陳氏的眼睛,“那麻煩大嫂和父兄說一聲,將我從徐家除名,徹底置身事外,就一切擔憂都沒有了。”


    陳氏大怒,“你——你怎可如此冥頑不靈!不聽勸告!”


    徐妙儀說道:“我是協助錦衣衛辦案,隻要皇上沒有明言命我停止,我就永遠不會停。”


    這便是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了,陳氏氣衝衝的離開。丫鬟送上了一封信,上頭落款是義妹宋秀兒,徐妙儀趕緊拆開信件,裏麵的字體卻很陌生……


    入夜,秦淮河酒樓。


    “……月明星稀,朱雀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買的裏八刺穿著純白的朱子深衣,戴著飄逸的白色頭巾,廣袍長袖,腰間束著寬幅素錦腰帶,右手搖著一麵素麵折扇,左手舉起的夜光杯裏是葡萄美酒,仙風道骨,正在對月吟詩,窗外就是波光粼粼的秦淮河,好一個風流倜儻的貴公子。


    他祖母,母親都是高麗進貢的美人,生的十分俊秀,再精心打扮起來,簡直是金陵第一美少年了。


    徐妙儀進屋時看見這一幕,差點被買的裏八剌的詩歌酸掉了牙齒,諷刺說道:“曹操的詩,劉禪的命。世子好雅興啊。”


    買的裏八刺念的就是曹操的《長歌行》,人家曹操一統天下,他卻麵臨國破山河在,被俘虜為質子的窘境,和當年亡國的蜀國劉禪差不多。


    若是別人,聽到徐妙儀這句“曹操的詩,劉禪的命”恐怕要羞憤欲死了,可是買的裏八刺依然保持著玉樹臨風的優美姿態,笑道:“深夜佳人相約,吾樂不思蜀矣!”


    樂不思蜀之句也是劉禪說的,明明是他冒充了宋秀兒來信,說手裏有了謝再興案的線索,半夜約徐妙儀在酒樓等候,卻信口雌黃變成了徐妙儀約他。


    買的裏八刺一次次讓徐妙儀認識到了什麽叫做不要臉,一次比一次沒有底線。徐妙儀和表哥朱守謙一樣,對他已經麻木了,都懶得罵他,也並不惱火,徑直轉身離開:“世子若要約佳人,秦淮河有的是青樓楚館。”


    買的裏八刺趕緊笑嘻嘻的攔住去路,“別走啊,剛才是開玩笑的,我們好久沒見,先緩和一下氣氛嘛。”


    徐妙儀提醒道:“世子,我們上一次見麵就在前天,周王的藥鋪。”


    “那個……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嘛。”買的裏八剌給徐妙儀倒上美酒,“嚐嚐,這是北元使者從大漠帶來的葡萄酒,甘甜芬芳,顏色極豔,和大明的酒截然不同。”


    太子妃出殯,各國派使者吊唁也實屬平常。徐妙儀聞著美酒的香氣,“使者沒提出把你這個到處點火的禍根接迴去?”


    買的裏八刺笑道:“提倒是提了,但是皇上說舍不得,留我在大明多住幾日。”


    意料之中的事情,朱元璋才不會輕易放過這塊大肥肉呢。徐妙儀直奔主題,“你說有消息告訴我,還神神秘秘非要約在半夜單獨相見,所為何事?”


    買的裏八刺心細如發,有些本事,上次紹興之行,就是他覺察到了沈榮的不對勁,及時出言提醒,才不至於一敗塗地。所以徐妙儀會冒險半夜出來見他。


    “喝了這杯葡萄酒,我就告訴你。”買的裏八刺將夜光杯推向徐妙儀那邊。


    嫣紅的葡萄酒在夜光杯裏搖晃著,香氣更為濃烈了,徐妙儀不為所動,“所以今晚約我來陪酒的?”


    “怕有毒啊,我先幹為敬。”買的裏八刺笑了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亮了亮杯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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