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因為一場天災,完完全全地改變。


    現在,家人都在,自己的腿腳也完好無損,距離那場天災還有一年零八個月,對於陳安來說,這就是個機會,改變一切的機會。


    他怎能不高興?


    雖說上輩子沒有走出過所屬縣城的範圍,但好歹虛活了幾十年,耳濡目染,仍然知道不少山裏山外的事兒,自然也知道不少在山裏山外邊撈錢的門道,憑借這些,過好日子,足夠了。


    他沒什麽大的本事,也沒什麽大的追求,隻是想以一個正常人的方式,重走人生路,領著一家子富足、安康就行。


    世人眼中的米倉山隻是個多年沒有摘掉貧窮帽子的窮鄉僻壤,實際上卻是實實在在的福地。


    早在遠古時期,巴人射虎就發生在米倉山。


    三國時期,諸葛亮出師北伐,厲兵秣馬牟陽城,閑暇之餘,將士在附近山中狩獵以補充糧草。


    後來,曆朝曆代,米倉道作為聯係川陝兩省的重要通道,商行客旅往來不斷。


    近代,米倉山因山深林密資源豐富,成為躲債、逃荒人的天堂。


    即使到了六七十年代,遠有營山、儀隴,近有漢中、長赤、正直等地的人口遷入山裏。


    其實,他們就是奔米倉山而來。


    米倉山無邊無際,山裏有無數的藥材、無數的飛禽走獸,隻要手腳勤快,膽大心細,就會有收獲,就能吃飽穿暖活得富足滋潤。


    他此時此刻,一點都沒有進城為了房、車打拚,把自己活得像頭老牛的念頭。


    他很清楚自己的情況,沒啥文化知識,比個小學生也強不了多少,看文識字沒啥大問題,再高深的,研究起來就費勁了。就這點文化水平,還大多是村裏兩個玩的很好的下鄉知青的功勞,至於經商,他是真沒啥經驗,隻能看以後的際遇再說。


    陳安其實也很想看看大山外麵的世界,但現在選擇出去,未必有待在山裏混得好,畢竟,山裏才是他真正熟悉的地方。


    或許,在山裏還能活得輕鬆自在些。


    山裏人羨慕城裏人的便利生活,殊不知,厭煩了城裏快節奏的喧囂,同樣有不少城裏人羨慕山裏人慢節奏的日子。


    在哪兒都是活,圖啥?


    不就是圖活個輕鬆愜意嗎?


    少不入川,老不出蜀,歸根究底,就一句話:這地兒安逸!


    陳安決定就紮在這山裏了,至於外出看世界,得過上些年再說。


    何況,在這年頭,山裏山外,貌似區別也不是很大。


    這麽一想,他忽然覺得周邊連綿無際的山巒都一下子變得親切起來。


    就連自己穿著的大腳趾頭跑出來透氣的黃膠鞋和打著數個黑布、藍布補丁的衣服褲子,都變得舒坦。


    今天是個值得慶祝的日子。


    慶祝家人都在。


    慶祝自己腿腳完好,能以一個正常人重新開始!


    人逢喜事精神爽,當有美味相伴。


    略微想了下,陳安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竹溜子,也有了吃竹溜子的第一個理由——高興。


    蜀地之人管竹鼠叫竹溜子、吼子或是毛二娃,其肉鮮美,為蜀中名肴。


    曆史上,竹溜子最北到達河北北部,到陝西漢中一帶,後來氣候變遷,不斷向南退縮,最後在長江流域大量繁殖。遇到天災糧食嚴重匱乏,竹溜子卻遍地都是,秦陝一帶的災民就靠著捕食竹溜子度過最為艱難的時刻。


    米倉山屬大巴山,為川陝交界所在,大巴山屬秦巴山係,而秦巴山係,也是秦嶺這條號稱大地之脊、南北分界線的山係的一部分,正是竹溜子很常見的地方。


    竹溜子,可以說是在這山裏,最是容易獲得的野物,也是不折不扣的美味。


    想到這兒,陳安興衝衝地下樓。


    現在太陽剛出來沒多久,山裏人通常一天就兩頓飯,離吃早飯的時間還很早,今天沒啥事兒,趁著這功夫,到山裏搞上幾隻竹鼠迴來,到晚上讓全家人美美地吃上一頓,也是樁好事兒。


    聽著樓板上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火塘邊正在用鐵鼎罐煮著紅苕的瞿冬萍抬頭看向樓梯口,看到陳安下樓,她用火鉗將埋在柴火裏烤著的紅苕扒拉出來兩個:“陳安,紅苕烤熟了,快過來吃。”


    陳安走到火塘邊看了下,隨手拿起一個滾燙的紅苕,邊拍邊吹,弄掉上麵的草木灰,指甲歘欻欻幾下刮掉燒焦的表層,然後剝掉紅苕皮,露出黃紅的內裏,誘人的香甜氣味逸散開來。


    說實在的,陳安對紅苕,有些小時候的特別記憶,可以說是愛恨交織,恩怨糾纏。


    打心底裏,他心裏是非常抗拒的。


    紅苕是高產作物,在蜀地,畝產可達三四千斤,曾是救荒食物的不二之選。


    早些年,幾乎年年都要鬧春荒和夏荒,都是半個多月左右,吃的幾乎都是紅苕幹磨成粉,摻上應季的野菜或是蔬菜做成的菜糊。


    到了現在,和苞米一起,一樣是家裏的主糧。


    山裏土地貧瘠,地塊不大,沒有後世的高產種子和化肥,自己留種的苞米產量實在感人,但對於紅苕來說,卻是極易生長,而且長得很大很壯實,能很好地補充苞米不足的問題。


    至於大米,少想!


    紅薯幹,因為切片晾曬時沒有削皮,也沒有仔細去爛疤、挑蟲眼,全都帶有一絲苦澀味,尤其是蟲眼裏,甚至還有些泥巴,吃上去的口感可想而知。


    不過,那時候有得吃就不錯了,實在是不敢挑,挑了的後果就是餓肚皮。


    這還不算,陳安還吃過不少時間的紅苕藤。


    紅苕藤就是長在地上部分的紅苕葉和莖,後世的城裏人估計很多都沒見過。


    在蜀地,紅苕藤曆來是用來喂豬,人不吃的。


    但為了省糧,老媽耿玉蓮會將家裏那五分自留地裏的紅苕藤割迴來洗幹淨,下鍋焯一下,撈起來密密切碎,再和用少得可憐的菜籽油炒過的泡酸菜、泡辣椒、泡薑同炒,做下飯菜。


    這樣的紅苕藤,陳安吃完不到一個小時,就感覺癆腸寡肚,嘴裏不住流清口水。


    現在窮,不比後世,人們為了調節飲食,追求健康或是改善口味才吃紅苕當粗糧。現在不單白天吃紅苕稀飯,晚飯也是白水煮紅苕片兒湯,經常連苞米麵都不加,還是拌著泡酸菜吃,真是吃得人心(胃)裏發燒。


    陳安真是吃紅苕吃傷了,以至於家裏遭災後,哪怕生活不如意,他也有十多年的時間拒絕吃紅苕。


    也許正是因為紅苕與苦難關聯,在巴蜀,“苕”是個貶義詞,罵人“苕”,猶如罵人愚昧、落後、土包子。


    但現在,看到這柴火灰裏燒出來的紅苕,他卻又想起,這份香甜,也曾給他帶來過不少美好的迴憶,時隔多年,似乎還有些惦念,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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