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峰確實沒有撒謊,他沒有必要撒謊,因為他並不同情父親的遭遇。

    有的孩子記事早,有的孩子記事晚,記事早的孩子四五歲就記得很多事,記事晚的孩子甚至無法記得十歲時發生的事。然而,像楊文峰這樣三歲就記事的孩子肯定不是很多。至少,他的父親楊大昌就絕對想不到坐在台下的三歲的兒子已經開始記事。那雙童稚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好奇地盯住雙手反捆、背上插個牌子、頭上戴個高帽的父親,他不知道父親為什麽總是迴避自己的眼光,他更不明白父親犯了什麽錯,是摔破了花瓶嗎?為什麽那些哥哥姐姐叔叔阿姨上台使勁抽爸爸耳刮子呢?如果我犯錯了,爸爸隻是輕輕打幾下自己的小屁股……

    父親怎麽也不會想到,三歲的孩子已經記住了這一切,當然記事不等於懂事。那麽,楊文峰又是什麽時候開始懂事的呢?話又說迴來,什麽叫做懂事?有的事你一輩子都弄不懂,那叫不叫懂事呢?

    他坐在第一排看到了一切,也記住了一切,可是他完全搞不懂。他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裏,直到有一個人宣布會議結束,之後要就是在父親屁股上踢一腳,要就是朝父親臉上吐一口口水。然後大家就一哄而散,父親被人鬆了綁,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他就開始打掃會場留下的垃圾。楊文峰也會去幫忙,但往往是越幫越忙。等到父親汗流浹背氣喘噓噓打掃完畢時,父親就過來緊緊抓住他的小手,一跛一跛牽著他離開。

    楊文峰那時雖然心中有很多不懂,但看到父親的臉色,他什麽也不敢問,事實上他也不知道從哪裏問起。後來,再大一點,當父親已經習慣了被批鬥,也不再迴避他的眼睛的時候,他開始試著問父親一些問題。

    “爸爸,什麽是特務?”

    “爸爸,你為什麽要當特務?”

    “爸爸,我想到媽媽那裏去。”

    他的問題越來越多,他記得從四歲到五歲,他不停地問問題,但在他的記憶中,父親幾乎從來沒有給他答案,或者說,父親從來沒有給他讓他值得記住的滿意的答案。

    六歲的時候,有一天,父親給他穿上一套新衣服,把一個書包掛在他身上,牽起他的手,把他送到了學校。

    “爸爸,我不想上學,我為什麽要上學?”

    父親蹲下來,捧著他的小臉,用疲憊的聲音說:“你要上學,好好學習,今後到城裏去讀書,去大城市讀大學,還出國留洋,當一個有用的人……”

    “爸爸,我不想當一個有用的人,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也想當一個特務——”

    之後發生的事是他整個童年記憶中父親唯一一次打了自己一個耳光,父親的耳刮很重,他被打蒙了,忘記哭,倒是蹲在地上的父親捂住臉嗚嗚地哭了,看到父親哭了,他更哭不出了,他伸手為父親擦眼淚,連連說:一點都不疼、一點都不疼……

    從那以後,他再沒有去和父親一起陪鬥,但他卻漸漸知道了很多事情,也漸漸明白了很多道理,弄懂了很多以前不懂的事。 父親寧肯讓自己陪伴他挨鬥也沒有把他送到鄉下媽媽那裏,顯然有他的考慮,後來他才知道,和媽媽一起住在鄉下的哥哥姐姐並沒有逃脫“特務狗崽子”的厄運,都受盡欺負,留下了身體殘疾。他還知道了,父親為了養大自己,不得不按照當時的人民公社革委會主任李新生的意思“坦白從寬”,很多罪行都是李新生從全國各地的間諜特務案件材料上抄寫下來,整理成一份滔天罪行後讓父親直接簽字認罪的。父親為了留下一條命,也為了幼年的楊文峰能夠長大成人,經受了非人的侮辱和虐待。按說父親早就挺不住了,但父親卻硬是堅持到十年浩劫結束,堅持到恢複高考,堅持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送到他的手上……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他考上大學後,父親感覺到自己時間不多了,於是想告訴他過去發生的一切,楊文峰這才發現,父親竟然還記得他五歲時提出的那些問題,父親竟然想迴答他那時提出的問題,楊文峰覺得不可思議。其實父親大可不必如此,他早在十歲以前就找到了答案。

    他沒有興趣聽父親的答案和解釋,父親看到兒子的反映,以為他忘記了,以為他不記得了,以為他忘本了——父親很傷心,他揉著已經半失明的眼睛,數落起兒子,到最後他想起了那些往事,那些當時他不敢哭不能哭的往事,他哽咽著說,你不能夠忘記過去,要記住爸爸受的那些苦,那不是人能夠經受得住的,我要走了,你要記住爸爸受的那些苦難……

    行將就木的老人擦掉渾濁的眼淚,吃驚地發現兒子那張臉,那是一張他早該注意到卻一直不能理解不敢相信的臉——冷若冰霜,嘴角浮出一絲冷笑。

    得不到兒子同情的老人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眼睜睜看著麵帶冷笑的兒子轉過身,邁著冷酷的步伐走了出去。

    他不是不同情父親的遭遇,隻是父親的那點遭遇和他受的苦難相比,算得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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