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地燃燒到浙海省草店人民公社,時任草店公社黨委書記的李新生麵臨選擇:要就是靠邊站,要就是披上戰衣,與時俱進,成為草店人民公社革命委員會領導。一向緊跟時代的步伐,時刻領會上麵精神的李新生沒有猶豫多久,很快投入到文化大革命的洪流裏。然而,經過反右超額完成指標和大躍進中“思想有多遠,我們就能走多遠”的磨練,全縣甚至全省的人民公社都在別出心裁,這使得李新生麵臨了嚴重的挑戰。他無論多麽積極,無論抓多少階級敵人,無論把地主富農改造得多麽服服帖帖——總之,無論他幹什麽,總有其他人民公社走在他前頭,換句話說,在這場轟轟烈烈的運動中,他始終無法跑到隊列的前頭,跑在時代的前麵。

    李新生感到無奈和煩躁,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經過好幾天翻查資料,他的小聰明啟動了——他發現一個問題:那就是直到現在為止,無論是本縣還是鄰縣的人民公社,抓了無數的地富反壞右……直到排在第九位的臭老九,然而,卻沒有真正抓到一個台灣或美國的間諜特務——李新生陡然間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前途和光明,他當晚激動得一夜無眠。第二天一早,他趕到辦公室,讓公社秘書把全公社家庭出身不好、有海外關係、文化水平比他李新生高的人的資料都拿給他,同時,讓秘書立即和縣城公安局取得聯係,要求獲得近期全國破獲的間諜特務案件的有關資料。

    一個星期後,李新生對照各種材料,從全公社範圍內挑選了四十五個人選。之後,他部署自己的親信逐一調查這些人,調查結果顯示,這四十五個成分不好又有海外社會關係的隻有三十個還活著,活著的三十位中有六位正在坐牢,另外十五位年紀超過六十歲,隻剩下九位特務候選人。李新生懷著不安的心情開始研究這九位候選人,結果,讓他失望的是,其中至少有六位正在農村勞動改造,幾乎從來沒有離開過所在的農村,李新生擔心,如果把他們定性為特務,那麽很難給他們找到適合他們的“收買”“培訓”“派遣”的時間和機會。

    名單上隻剩下三位候選人,其中一位的父輩中有一位很早背叛自己的家庭,參加了革命,現在在縣委工作,顯然不適合定為特務,就是定,也得人家縣城那一級定。另外一位最有特嫌的人是公社革命委員會的工作人員,是李新生的手下。此人倒是各種情況都符合特務的要求,但,如果定他為特務,就得承認李新生把持的公社革委會被敵特“滲透”了,這顯然有違李新生初衷,搞不好還弄巧成拙。

    名單上隻剩下一個名字:楊大昌。草店中學語文教師。解放前就讀武漢師範學院,解放時迴到家鄉,參加革命工作。曆次運動中雖然都受到衝擊,但由於認錯及時,主動配合對他的揭露和批判,沒有戴上右派的帽子。此人曾經自豪的宣稱,當時國民黨從武漢撤退前夕,他們青年學生都獲得了轉移到台灣的通行證,但他痛恨國民黨的腐敗,向往新中國,而毅然決然地把通行證拋到了一江春水向東流的萬裏長江裏……

    太好了!李新生當時就跳了起來,高興地想起了兩句詩詞:眾裏尋他千百度,得來全不費工夫。

    當公社公安局的同誌在革委會成員的帶領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逮捕美國和台灣雙料特務楊大昌之時,整個草店人民公社都轟動了,隨即整個縣城都獲得了這一振奮人心的消息。三個星期後,楊大昌對自己的間諜特務行為供認不違。這時,省公安廳下來的小組剛剛到達公社,他們本來是帶著不滿下來的,他們認為草店公社在抓特務這件事情上操之過急而且有些草率,很可能已經打草驚蛇,公社革委會至少應該先給他們打個招唿。但他們到達後,情況的發展出乎他們的意外,首先,間諜特務本人已經招供;其次,人民的積極性和熱情空前高漲。省公安廳的領導吃驚於這種高效率的抓間諜遊戲,放下身段,認真取經。公安廳的同誌看到楊大昌的坦白書時,先是疑惑不解,隨即緊張得喘不過氣,最後幾乎休克過去。要知道,從楊大昌坦白的罪行來看,完全可以稱得上共和國最大的間諜特務案,他不但供認出自己充當美國和台灣間諜特務其間參與的三百多件大案要案,而且還證實了三年自然災害是他們參與策劃和製造的。真是沒有想到,如此重要的間諜特務竟然藏身在這個窮鄉僻壤裏,難怪全國都翻遍了,也找不到造成中國人民貧窮落後和饑餓而死的罪魁禍首!………公安廳的同誌認為有必要進一步立案偵察,以便順藤摸瓜,破獲整個美台在大陸的間諜網。他們向公社革委會提出,立即押解楊大昌到省城。

    沒有想到,這一要求被公社革委會主任當場拒絕,而且從口氣上判斷,幾乎沒有妥協的餘地。公安的同誌抬出了領導,李新生還是不買賬。最後公安的同誌做了讓步,希望他們留下來,和關在監獄裏的楊大昌見麵。讓他們吃驚的是,這個要求也被斷然拒絕。李新生的理由是,目前罪犯的身體狀況不適合審問,當然這話沒錯,當時經過三個星期的拷問,楊大昌已經氣息奄奄,斷了一條腿,手指關節被折斷了三處,胃部大量出血……公安的同誌也生氣了,認為李新生這樣太過分,可是,李新生又出了新招,他冷冷地笑著說:我不讓你們把人提走,還有一個主要原因,那就是此人知道很多秘密,就他所說,他還知道,連你們公安內部也混進了特務,我如果把他交給你們,誰知道會不會被滅口?如果有意外,你們負得了責任嗎?

    公安的同誌傻了眼,再堅持要人,無意於證明自己就是內奸。他們這才知道遇到了高手,嚇得不敢多說話,按照他們的經驗,眼前的李新生完全有可能讓特務李大昌供出任何致命的絕密,包括公開指責他們幾位公安的同誌是美國間諜。他們隻好灰溜溜地走了。後來,隨著文化大革命的進一步深入,全國各地到處湧現出一個比一個大的間諜特務案子,上麵公安部門應接不暇,也就把楊大昌案淡忘了。

    其實,李新生把特務楊大昌留下來的原因很簡單:楊大昌案件已經是全省聞名,搞不好全國也會掛上號,隻要楊大昌還在草店人民公社,李新生就不會寂寞,就不會默默無聞。當然,楊大昌作為反麵教材,留在草店公社還有很多其他的好處。這好處很快就顯現了。公安的同誌半信半疑地迴到省城,但懷著更大野心和激情的記者又一撥撥到來,報道接二連三地出現在省報……緊接著是一撥撥前來取經的革命群眾——草店公社在一段時間裏,成為遠近鄉裏和鄰縣群眾前來旅遊瞻仰“反麵教材”的聖地,全國各地在“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的同時,還暗中流傳過“抓特務就要學草店”的口號。

    這時,特務楊大昌已經從監獄出來,甚至恢複了中學教師的工作職務。李新生這樣做是有其考慮的。如果把楊大昌關起來,自然無法經常性地供人參觀和批判之用。放出來,而且還恢複工作,說明公社不但抓到了特務,而且把他置於人民群眾的監視之下,借助人民的力量把他改造好。

    楊大昌當時快四十歲。他妻子帶著兩個較大的孩子在農村務農,把一個三歲的兒子留在他身邊。楊大昌被定為特務後,妻子根據他們早就商量好的計策,宣布和他劃清界限,自己帶著兩個孩子在農村過艱難的生活。但她確實無法供養第三個孩子,那第三個孩子就跟著父親。

    楊大昌雖然從監獄出來,但他的人生角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雖然他因為成分不好和臭老九的雙重罪名,早就心裏有底,也和妻子私下商量好對策。但怎麽也沒有想到,他一夜之間成了家喻戶曉的美國間諜和台灣特務。從那以後,他成了草店人民公社挨批鬥頻率最高的反麵人物。十年文化大革命中,他被大大小小批鬥了五百多次,腿被打斷了六次,胸脯下幾乎每根肋骨都折斷過一次以上,他的臉成為激動的群眾練習抽耳刮子的沙袋……

    然而,他堅持過來了,他帶著渾身的傷和流血的心挺過了十年浩劫,比他罪名輕的很多人不是被折磨死就是自己挺不過來而自殺,但楊大昌挺了過來,堅持到小平同誌上台,堅持到“四人幫”被投進監獄,堅持到自己被平反昭雪,甚至堅持到兒子考上大學——在他認為兒子懂事後,他想告訴兒子自己怎麽能夠奇跡般挺過來,滿身病痛未老先衰的楊大昌從客觀和主觀兩方麵總結了原因。

    他含著苦笑說,自己大難不死,整整拖過十年,首先要感謝公社革委會書記李新生。震驚省內外的楊大昌特務案是李新生樹立的典型,為了這個反麵教材不倒,楊大昌必須活著,哪怕苟延殘喘,哪怕還有一絲生命,要做到生命不息,批鬥不止。所以,無論李新生在公社時,還是後來上調到縣城工作,他都明確指示,怎麽打他折磨他都可以,但絕對不能弄死他。他說,讓他活著作為活的反麵教材教育人民比一個死翹翹的死老虎要有用上百倍。當然,聰明的李新生知道,隻要楊大昌活著,上麵就不能對他視而不見,他也就可以繼續在革命的道路上進步前進。

    這是自己客觀上能夠堅持了十年活下來的原因,楊大昌透過渾濁的眼睛深情地凝望著兒子說,第二,也就是從主觀上麵說,你,我的兒子,是讓我沒有垮下來,讓我堅持到平反昭雪這一天的原因。

    開始被打成特務的時候,兒子隻有一兩歲,他把兩歲的兒子寄存在鄰居好心人家裏,但隨著他的“特務”罪行被逐漸揭露,鄰居也嚇壞了,他們不能不和他保持了距離。兒子三歲的時候,楊大昌開始帶著兒子出席各種批鬥他的大會,很多時候,與會的革命代表們和全省各地湧來的造反派都故意把他三歲的兒子安排在批鬥會現場的第一排。一開始,低著頭插著牌子的楊大昌在被架飛機、跪洗衣板、抽耳刮子的時候會看到台下的兒子那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他感到慚愧,他迴避著兒子天真無邪的眼睛。但時間久了,他不再迴避,而且,有那麽幾次,當他快要挺不住,想高聲呐喊,想以死明誌,想一頭撞死在台上甚至一頭撞向造反派的時候,他從兒子眼神裏看到了活下去的理由和希望,他得到了安慰。從那以後,他不再迴避兒子的眼睛,就這樣,他看著台下的兒子一天天長大,他注意到,兒子那盯住自己的眼神也一天天變化。直到有一天,兒子那給他安慰給他活下去勇氣給他希望的眼神突然變得那麽陌生和可怕—— “孩子,我當時也想了,人都有一死,沒有什麽了不起,我一頭撞死,也免了遭受那麽多恥辱和折磨,可是,孩子,那個時代,那個我生不如死的時代,死還不容易嗎?可是,如果我死了,你怎麽辦?你就要流落街頭,你能長大嗎?所以,孩子,我不能死,他們無論怎麽折磨我,我都不去死,他們打我的左臉,我就把右臉也準備好,打吧,折磨我吧,隻要還給我留下一口氣,我就要把我的兒子帶大,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你給我活下去的勇氣……”

    楊大昌已經泣不成聲,他用枯樹皮般的手背擦著臉……他抬起頭,吃驚看到兒子冷冷的眼神,那眼神裏竟然含著一絲殘酷的冷笑,楊大昌怎麽也無法從這個眼神裏找到那個坐在第一排看爸爸被人揪鬥被人抽耳刮子的三歲男孩那天真童稚的影子。

    那個三歲的孩子就是楊文峰,他從十歲起就不再哭泣,或者說,他不會哭泣了,他也不笑,至少不像常人那樣笑,隻有在他感到滿腔仇恨的時候,他才笑——就是那種透著殘酷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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